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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安娜想接这个任务的理由,特拉斯同样一清二楚。

大约十天之前,猎人森林里的哨所传来消息,称发现了魔物的异动,怀疑是魔潮即将发生的预兆。此时虽是霜降之月的月初,距魔潮到来的凛冬之月还有近一个月,可所有人都不敢大意。这个提前发生的预兆,让人很容易就联想起发生于八年之前的那场灾难。

特拉斯闭上双眼,让思绪陷入回忆。

那一年也同样如此,魔潮突如其来,提前了近一个月,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且规模之大,简直不可抵挡。魔物们赤红着双眼,如黑色的潮水般淹没一切。它们将自冰雪山脉到小林溪一线的人类村庄一扫而空,直涌至暮冬堡下。这座王国的北境之壁都险些沦陷。

布利尔村庄就在冰雪山脉下的黑森林前,灾难发生时首当其冲。布利尔大人率领一个圣骑士与牧师混编的小队,掩护着村民们一路南下,却在赤根峡谷中被魔物追上。

布利尔大人带着职业者和民兵队留下断后,其他人这才得以逃出生天。可留下断后的人,却全员战死在了赤根峡谷,其中就包括布利尔大人和他的妻子,安娜的父亲与母亲。

所以当村子里决定,要派一名职业者直入黑森林并打探出准确的情报时,安娜才会那么激动。

自八年前的大魔潮过后,霍内瓦伯爵便放弃了小林溪以北的所有村庄,并在猎人森林的边界设下哨所,禁止人们通行。而这个任务将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她通过哨所,进入赤根峡谷去寻找并祭奠一下父亲的坟墓。

据北地骑士团的人说,当初他们找到布利尔大人的遗骸后,便将大人葬在了白水河畔,一个正好被三棵黑松包围的空地。他们让他的铠甲与佩剑伴他一同长眠,然后带回了他的战锤。

可会议上没人同意。

先不说一个战士兼见习牧师,本身适合的就是正面战斗,而非这种野外探索。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又是布利尔大人唯一的遗孤,无论她平时表现得多么可靠,村子里的大家都不可能同意她孤身涉险。

会议结束后,安娜还特意拜托了特拉斯,希望他能代自己完成心愿。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开口。对于每一个出身布利尔村庄的人来说,这都义不容辞。

特拉斯至今仍在怀念,怀念他于布利尔村中度过的岁月。那是他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不用为了一块肮脏的黑面包,而与人在贫民窟的臭水沟旁拼了命地厮打,不用在这阴森幽暗的黑森林里,年复一年地同魔物战斗不休。

只要闭上双眼,他就能回想起王国北境短暂的夏日,回想起布利尔村内荡漾的微风。云雀浅吟低唱,人们欢声笑语。如果说王国南境的白城是他出生的故乡,那么布利尔村庄就是他灵魂的故乡。

他在那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天使,那位美丽而善良的女士。她是小鲁伯的母亲,沃特师傅的妻子,也是他在心底称呼为母亲的女性。

可他却没能保护好她。

妲莉娅女士同样身故于八年前的那场灾难。这让特拉斯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弱小,也成了他心中永远的悔恨。

所以,他对安娜感同身受。

可在五天之前,当他和鲁伯进入赤根峡谷时,才发现这个曾经风景如画的大峡谷,早已面目全非。

血红色的,如同长虫般的藤蔓漫山遍野,在寒风中懒洋洋地蠕动着。峡谷之中,不见任何活物,任何血棘藤以外的植被。北地骑士团曾提过的那三株黑松,已然不见踪影。只有那些藤蔓间,偶尔能见动物、人类或者青铜种族的骸骨。这让整个峡谷就像是一个诡异的魔境,一个某种巨大怪物的胃囊,而那些藤蔓就是胃囊里贪婪嗜血的寄生虫。

两人是在夜深时分进入峡谷的,黑暗和寒冷能最大程度地抑制这些肉食植物的活性。他们的照明仅限两根火把,再加上时间紧迫,即便鲁伯一再坚持,特拉斯也决定放弃搜寻布利尔大人的坟墓。当看清峡谷内的情形后,他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三天前,他们特地绕道曾经的布利尔村庄。如今,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只见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苔藓爬满了熟悉的一景一物。他们在那里徘徊了一整个下午,直至黄昏降临,黯淡的阳光使得整个世界都透着一抹衰败,使得他们心中不自觉地充满哀伤。

曾经的美好,早已一去不复回返。

特拉斯这时睁开双眼,因为鲁伯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追忆。

“我一直觉得父亲有些卑鄙。”

特拉斯挑了挑眉,这是他心有不满时习惯性的举动。他是尊敬他的师傅的,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言语。即便鲁伯是师傅的独子。

“安娜曾说过的,等她获得了正式的牧师位阶,就要去王都进修。她要像布利尔大人一样,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圣骑士,然后回到这里,继续守护这片土地与土地上的人们。可父亲却不希望她离开,所以才鼓动我去追求她。他想用这种方式绑住安娜。”

特拉斯不由得一笑。

年轻人总喜欢给感情,特别是爱情附加太多标准,总希望它能纯洁无瑕,就像幼年时曾听过的童话。

“可你喜欢安娜,不是吗?东方有一句古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就是好的女孩,总值得好男孩去追求。其它的别想太多。”

自四百年前,一艘商船从远东之国出云起航,驶过无尽之海,抵达西方大陆南端的诸国联盟后,那些作为东方文化代表的诗词与成语,便伴随着东方人带来的丝绸、瓷器与香料,一同席卷了整个西方的上流社会。贵族们无不以拥有一件华贵的东方特产,说一句优美而又富有深意的东方成语为荣。四百多年的潜移默化下,即便特拉斯这种出身贫民窟的黑脖子,都能随口扯上一句。

但少年摇了摇头。

“可每一个曾在布利尔村的男孩都喜欢安娜,每一个拓荒村的男孩也同样如此。特拉哥,你不也喜欢安娜吗?”

“是的,我也喜欢安娜。”特拉斯笑着点了点头,“安娜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坚强,也最善良的女孩,她值得每一个人喜欢。但我跟你不同。第一次见到你时,你都能下地走路了。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师傅刚刚把我捡回家,你就在妲莉娅女士身后,鼻涕邋遢地拽着她的裙子,探出个大脑袋,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一见到你我就在想——啊,等这孩子长了,肯定是个不安分的主。可安娜就真是我看着从出生到长大的了。所以很难把她当成那种对象。一个可爱的妹妹,仅此而已。”

“那你干嘛一直单身到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你在等安娜成年。”

少年低声嘟哝道。

特拉斯苦笑着没有说话。那当然是有理由的,不过不是安娜。

“可是啊,特拉哥。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把安娜当成那种对象。甚至现在,我都不清楚是不是喜欢安娜。”少年随后道,“第一次见到她时,安娜穿着一身纯白的纱裙,漂亮得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公主。那时候我就觉得,将来配得上这个女孩的,一定是一位同样住在城堡中的王子,或者那些传奇故事里的大英雄吧?而我……我只要做一个守护公主的骑士就好。可惜的是就连这个愿望也很难实现了。现在的话,安娜估计能打十个我。”

这还叫不喜欢?

年轻人在心底摇了摇头。

只是多年来的习惯与相处方式,让这份感情变得有些异质。那是一种单方面的,暗地里的爱恋,就像对一场美好幻梦的追逐。

特拉斯毕竟是过来人,他知道这是每一个少年人的必经之路,就像婴儿出产时不可避免的阵痛。可这样一份感情,虽然如同那个不可复返的年代般纯粹又耀眼,却也同样的太过青涩,太过脆弱,太过于不成熟,以致结局往往会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还有随之而来的成长。

特拉斯看得出来,鲁伯对安娜的感情中,憧憬占了很大一部分,此外还有一点身份差距带来的隔阂。

按照洛汗达尔的律法,一位白银阶的圣骑士从就职的那一刻起,便自动享有荣誉骑士爵,也就是成为贵族,虽然仅限一代。

这条律法订立于六百年前,罗兰大帝以此成立了圣白龙骑士团,而后便挥军横扫四野,将圣光的光辉传播到了西方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在此之前,圣骑士还不叫做圣骑士,他们被称呼为圣武士。正是这条律法,使得这一职业有了如今的名称。这也是洛汗达尔的子民,对于罗兰大帝及其丰功伟绩的一种纪念。

而贵族这一阶级的诞生,还要向上追溯到这古老王国的建立之初。

千余年的岁月,使得贵族与平民间的距离,甚至比职业者之于普通人还要遥不可及。即便安娜只是一位名誉骑士的后人,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贵族,可拓荒村人依然会认为,她体内流淌着与他们全然不同的高贵之血。

毕竟,会响应王国的拓荒令,背井离乡来到这北境的苦寒之地,以求一条出路的开拓者们,基本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苦哈哈。

他们中有出身贫民窟的孤儿、失去了土地的佃农、因伤退伍的老兵、破了产的小商人,甚至隐姓埋名的犯罪者,以及想要金盆洗手的山贼或野盗。这些人在贵族眼中,甚至连平民都算不上。他们只是贱民、蛆虫、老鼠、泥腿子和黑脖子。贵族们对这些人的厌恶无以复加,仿佛这类人就不该存在于世,仿佛正是因为这些肮脏的渣滓,王国才会垂垂老矣,再也不复昔日荣光。

特拉斯在幼年时,曾加入过一些下城区的灰色组织。这些组织经常帮贵族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务。特拉斯虽没具体经手过,但耳濡目染,他很清楚这些真正的蛀虫与败类,都是怎样一副嘴脸。也只有鲁伯这样出身边境的少年,才会以为贵族们仍如建国之初时,那般崇高无私,如同各种美好信念的化身。

并不是每个贵族都是布利尔大人。

尽管如此,贵族与平民间的鸿沟依然不可逾越。如果一个平民伤害了贵族,那么他的罪名将仅次于叛国、谋逆与亵渎圣光,绞刑都算轻的了。

即便不论出身,诸如容貌、天赋,或者心性,安娜也都是一时之选。

特拉斯曾亲历过安娜的初战。那是在她十二岁刚成为职业者时,对手是三只邪地精,他和汉蒙德牧师一同为其掠阵。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以致特拉斯都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多余。

从开始到结束,他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小姑娘身形如风,剑闪如电。看着三只原本活蹦乱跳的绿皮子,在颤抖与尖叫声中变成了尸体。看着安娜一脸淡然地收剑回鞘,然后擦去面颊上沾染的青黑色血污。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始终如一的平静与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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