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特拉斯也是学过剑的。布利尔大人曾在闲暇时分,手把手地调教过他们那一茬年轻人。可刚练了几个星期,他就明白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之所以坚持下去,也只是源于对布利尔大人的仰慕。
大人故去后,他也就放下了剑术的练习,开始将精力完全集中到弓与箭上。安娜的战斗更是让他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让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经的决定。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安娜那样挥剑,那样简单、直接、干净利落,浑然天成,如同轻风划过水面,水面应风而动。就像特拉斯说过的,有些事真的强求不来。
有的人天生就像天空中的太阳,用光和热来将人们吸引到身边。可有光就会有影。过于光彩夺目的存在,总会让人自惭形秽。
“如果布利尔大人还在的话,父亲肯定想都不敢去想。这简直趁人之危。安娜和布利尔大人从来不欠我们什么,反倒是我们欠她的。所以,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对安娜的未来指手画脚?”
少年愤愤道。
“特拉哥,我们发过誓的。你、我、父亲、凡纳,还有所有布利尔村中活下来的男子汉。我们发过誓要替布利尔大人保护好安娜的。”
“是的,我们发过誓的。”
特拉斯沉声应道。
“就在暮冬堡的城墙上。”他说,“那时侯,融雪之月的第一缕阳光刚刚刺破黑夜,犹如神祇恩赐的救赎。魔潮退去,大地尽头一片苍茫的纯白。暮冬堡下却是乌黑一色。腐坏发臭的血液被雪水稀释,紧接着又一层层地冻成坚冰,沿着暮冬堡的城墙蜿蜒而上,就像什么怪物从地底探出的巨爪。那些让人作呕的冰块里还冻结着数不清的尸骸、断肢残臂与内脏碎块。有魔兽的,青铜种的,还有那些坠下城墙的倒霉蛋。整个暮冬堡都浸透了血,就像它本来就由鲜血筑成。我那时就在想,即便是恶魔的深渊,也不过可怖如厮吧。
城墙上的人们先是呆呆地望着魔潮退去,望着那由魔物组成的黑色浪潮渐行渐远,脸上唯有麻木。然后,便是不可置信。继而颤抖着,尖叫、欢呼、相互拥抱、喜极而泣、又跳又笑,空气中洋溢着险死还生的狂喜。我可是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的。那一天里发生的事,我记得比你清楚多了,小家伙。”
年轻人叹了口气。
“师傅他并不是忘了当初立下的誓言。只是人一上了年纪,想法难免会现实些,算计也不知不觉就多了点。他只是不看好安娜去往王都的前景。师傅曾在军队混了大半辈子,他比我们更了解王都里那些贵族和大人物们的嘴脸。而且他也是为了你着想,这不该成为你指责他的理由。”
鲁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不是不明白这些,只是少年人的天性本就带着一些天真和良善。他们不理解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恶意。或者说,即便理解,也不想相信;即便相信,也不想接受。这既是一种对美好的希冀,也是一点小小的傲慢——他们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特别到能超脱长辈口口相传的经验与教训。
所以鲁伯没有反驳,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少年只是用沉默来表达一种不予认同的态度。
特拉斯倒没想太多,只把鲁伯的沉默当成了少年对他劝告的接受。特拉斯虽说是过来人,却自幼孤苦,历尽了人世间的冷暖。他从没什么优越感,也不自认有何特别,自然没能猜透少年心中所想。
其实个人而言,特拉斯还是希望鲁伯和安娜能走到一起的。年轻人毕竟是看着他俩长大,作为半个长辈,这样的结果自然最为理想。可特拉斯不愿强求,也不想违背当事人的意愿。所以在心底里,特拉斯并不赞同他师傅的做法。就像北境天空上的猎隼,它们终需翱翔于天。风暴与雷霆不应成为借口,温暖的巢穴也不该变为桎梏。
更何况还有罗曼,那个拉曼家的大女儿,有着一头罕见的黑发,自幼体弱多病,却聪慧而又善良的姑娘。
特拉斯再次叹了口气。
那个女孩喜欢鲁伯,这在拓荒村已是公开的秘密。事实上,一个人口不过四百的小村庄里,也很难有什么真正的秘密。至于两位当事人,罗曼大概自以为藏得很好吧,可是鲁伯……
年轻人看了少年一眼。
要说鲁伯真的一无所知,特拉斯第一个不信。别看他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缺心眼,师傅也时常为此忧心。可没人比特拉斯更清楚了,少年内心深处的那份敏感与脆弱。他只是太想获得师傅的关注和认同,所采用的手段又不太恰当。
特拉斯觉得,罗曼对鲁伯的感情,少年应已有所察觉,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罗曼无疑是一个好女孩,她的聪慧拓荒村尽人皆知。在汉蒙德牧师举办的学习班上,罗曼的成绩年年第一,即便安娜也只能退居次席。可惜,罗曼的身体实在太弱,也不具备对圣光的感应,这使得她基本不可能成为职业者。
即便鲁伯不在意这些,沃特师傅也是不会同意的。罗曼的身体差到一年有近半的日子不得不卧病在床。一旦两人成婚,罗曼能否为鲁伯诞下子嗣都是问题。分娩之时,弄不好就是个一尸两命的惨剧。而鲁伯却是师傅的独子,妲莉娅女士曾存于世的唯一证明。在这种事关传宗接代的问题上,任何一个父亲都是不可能让步的。
想到这里,特拉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鲁伯大概不会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少年人只是苦恼吧,一边是懵懂时代起的幻梦,一边则是日常中温暖而舒心的点点滴滴。
但苦恼也没什么不好的。人生就是无数选择的堆积。还有值得苦恼的地方,还有能够选择的余地,本身就是一种仍活着的证明。过往的经历让年轻人明白,单单只是活着,就是一件值得欣喜并感激的事了。
不过还真是幸福的苦恼呢。
特拉斯轻轻勾起嘴角,看得不远处的鲁伯一阵发毛。也不知这位有些腹黑的兄长,又想出了什么手段折腾他。这一路以来,他可是被支使得不轻。
但特拉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莫名一笑后,就学着少年的样子,拨弄起了篝火堆里的木柴。他决定不再操那份闲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两人就这么打发起了时间。
有话说时,就聊上两句,虽然往往是鲁伯被调笑得哑口无言,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大大的白眼。这动作还是少年从安娜那学来的,被白眼得多了,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
等到没有话了,特拉斯与鲁伯就会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同样静静燃烧的火光。因旅途而干涸的精神,便在这温暖静谧的氛围中,逐渐恢复着。
不久之后,特拉斯突然停止了说笑。他抬起头来,向东方的天边望去。
年轻人的瞳环蓦地散开,几乎将整个眼白占据。那琥珀色的瞳孔中,异质的环状物一环紧扣着一环,就像一连串按大小依次交叠的透镜,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凛光。假如鲁伯曾目睹过拉索米亚大草原上翱翔的灰色雄鹰,那么他就会发现,年轻人所拥有的正是鹰之瞳。
“天亮了。”
特拉斯轻声道。
似乎是在印证他的话语般,破晓的第一缕曙光自天边而来,仿佛利剑般划破黑暗,继而扩散开去,如漆的夜色渐渐明朗。
鲁伯有些疑惑地望了年轻人一眼。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一样的眼力,普通人类很难分辨出这些微的亮度差异。
但低语之森中的怨鬼显然不在此列。
这些黑暗生物虽不具备视力,但对光的敏感却不是人类能比。只听它们那若有若无的呜咽突然变得尖锐,就像一种夹杂着恐惧与憎恶的惨嚎,然后便渐渐消弭于静默。
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一个巡林客的耳朵,特拉斯站起身来,对少年说:
“去收拾一下吧,越早动身越好。我们需要在太阳落下前穿过低语之森,再借着夜色摆脱赤根峡谷里那些鬼东西的纠缠。”
鲁伯点了点头,依言而去。年轻人的权威早已深入少年心中,他从不会在正事上和对方插科打诨。
特拉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视线投向身侧。
黎明时分,那种十步开外便无法见物的昏暗,对年轻人来说恍若不存。那里有着三个小小的坟包,里面埋葬着三只在两人点燃篝火前,正好游荡到这的怨鬼。
怨鬼的实力虽然弱小,但特拉斯却不太想与它们交战。那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特别是那只被他先用弓箭钉到树干之上,再一剑削首的怨鬼。它只有七根手指,这让年轻人一下就认出了它——“老鼠”班比。
剁手指是地下势力里的一种私刑。金手指们只要失手一次,就会失去一根手指。失手第二次,就会失去两根。失手第三次,这个金手指就没必要存在了。
“老鼠”班比不是一个好的金手指,却是一个好人。从白城往北的一路上,还是个孩子的特拉斯曾多次受他照顾。可惜他同样身故于那场灾难,让特拉斯连个报答的机会都没有。
事实上,如今游荡在低语之森中的怨鬼,基本都源自八年前的大魔潮。仅仅布利尔大人战死的那一夜,就有近三千人被堵在了赤根峡谷的入口处,惨遭虐杀。这些枉死者残缺不全的尸体,又因为临终前的怨念而受魔力侵染,扭曲成了这种让人憎恶的怪物。这也是年轻人不愿与怨鬼战斗的原因。他生怕从这些怪物中辨认出那位曾温暖了他整个童年的女士。
魔潮将至。
特拉斯收回视线,如此想到。
无论如何,八年前的惨剧都不应重演。布利尔大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而他和少年身负的情报,就将决定拓荒村三百余人的性命。
年轻人站起身来,将箭囊与长剑一一挂上腰带,然后背挎起那把等同他半个灵魂的杉木长弓。
魔境中的旅途,即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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