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芳最是浅眠,可今日却起了个大早,屋檐下的家燕仍在聒噪,有一只落在了窗前的玉兰枝丫上,偏着头在啄羽。
这场梦依旧没有醒,可能她那残破的身子终于没熬将过去,又或者急火攻心刺激了毒性,直接勾消了她的命,才让她回到景宣三年春,经历这段奇遇。骆姮芳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宿怨,也没有此情不渝的守候,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魂魄还要继续在这三千俗世中流离转徙,再生苦恼,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灭了、散了,化为一抔黄土不好么……
曲氏跨进屋里,就瞧见六岁的小人儿一脸严肃的样子,捂嘴轻笑,“芳姐儿又在琢墨什么事儿,小心脑门上长褶子。”
端着铜盆侍候洗漱的香蒲也在一边乐,“小姐被禁了足,外面那么些热闹都看不了,可不得在这儿犯愁。”
“那芳姐儿更得听话了,否则啊赶庙会、舞狮子、叠罗汉、傀儡戏耍统统不带你去。”曲氏一副哄孩子的口吻,还用手指点了点姮芳的小鼻尖,“怕不怕?”
这样的举止在姮芳看来,实在算不得端庄,再者她又不是真的六岁稚童,哪里会惦记着什么赶庙会。铜山县的庙会再热闹,能赶上京城车马喧阗、人流如织?
可香蒲也是一脸向往的样子,轻快道:“听说越中的戏班子要来连唱七日,人祖庙那头都开始屯米面蒸烙馍了,大家伙都掰着指头数日子呢。”
“到时候雇辆车,咱们都能跟着去。”瞧见姮芳头发还披散着,曲氏就信手取过篦梳,动作熟练,完全不假手他人。
姮芳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母亲柔软地捧着发丝,一遍遍从头顶往下篦,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女子头发细软生来伶俐,可是脾气太软,将来要受气。
母亲这一点可就猜错了,她是受了很多委屈,但都一一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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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筠坞的早膳刚刚撤走,就来了位不速之客,长房贺氏带着大丫头巧莺拜访。
其实骆家的谱系也不复杂,骆老太爷过世的早,但也留下来不少子嗣,骆老太太生了二子一女,其余皆为庶出。骆德隆是长房嫡子,继承父业,肩挑整个家族的谷粮生意,长房贺氏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宗妇,主持铜山老宅的中馈,只是谁曾想默默无闻的庶子骆德昌,一朝蟾宫折桂,取了进士功名,于是沉寂的二房才变得重视起来。
同样是生过一胎孩子,贺氏的腰身比曲氏要粗壮许多,牡丹纹的樱色小袄略显局促,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矫饰:“芳姐儿可好些了,瞧我这担心了一宿,嘴上都燎起了泡。”
“那你可得多吃点婆婆丁消火败毒。”曲氏漫不经心道,心头的火气未消,也懒得给贺氏什么好脸子。
姮芳注意到贺氏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愠怒,看来这光景的大伯母也还没有修炼成泰山压顶岿然不动的功力。
此时,丫头巧莺帮腔道,“展鹏少爷到现在还没有下床呢,大奶奶却先令了奴婢从库房中翻了一包龙牙百合出来,说是给四小姐安神。”言下之意,姮芳现在的状态可比大少爷好多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曲氏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梳头,直到两个漂亮的髻螺盘在姮芳脑侧,又用细细的西番莲俏簪点缀,才满意道:“瞧瞧镜里,芳姐儿可喜欢?”
湖州铜镜中的小人儿脸庞瘦削,眉目淡淡的没有什么神采,既不如曲母妩媚,也不及骆父儒俊,哪儿有半点名动京城的美貌。不过姮芳却更喜欢现在的样子,林花太艳了,容易凋零。
被冷落的贺氏一口气噎着,差点没憋过去,一直都知道这个弟媳性子浑蛮,却不想连起码的礼数都没有,展鹏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她这个长嫂都来赔罪了,还想要她怎样!
“大嫂别枯坐着啊,雪筠坞的茶水不好喝吗?香蒲,去取些凉片糕来,免得大嫂说我们怠慢。”
“弟妹也太见外了,说什么怠慢不怠慢的,难道怠慢我就不来了?”
“可收到大嫂的赔礼还是第一次,哦,不对不对,大嫂还什么话都没说呢,未必就是来赔罪的。”
姮芳听这二人你来我往争锋相对的,差点笑出声来,难怪丫头们说曲氏斗嘴不输人,的确是张口就来,毫无顾忌,再看贺氏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委实气得不轻,喘了好几歇才接着道,“你以为这大梁落下来,我就不紧张?动土葺宅那都讲究个福旺,虽说咱们这宅基建在磨子山,可新建的偏院却占了峰巅,正对着云龙山山脊,我昨个儿问了道婆子,那是龙虎相斗的伏位,所以宅神不宁,镇厌不住。”
看屋里人都竖起了耳朵,贺氏接着道,“得亏我家展鹏是纯阳的童男身,己卯年生,属兔的,天干为寅、地支为申,纳音为木,罗汉伏虎的禄命才抵消了一劫,你看看这大的小的不都平安渡过去了么!”
听到这儿,姮芳几乎要抚掌击节了,分明是展鹏顽劣,影响了工匠师傅上梁,还惊吓到了妹妹,现在却被生生掰成了挡灾的福星,还真是人嘴两张皮,咋说都是理。
“哟,时辰不早了,前厅还等着我去核账。”贺氏礼也赔了,歉也倒了,再不久坐,施施然离去。
甘嬷嬷拾起贺氏坐过的椅垫,嫌弃地拍了拍,“不就是管着内宅的中馈么,来雪筠坞摆什么谱。”
“她再得意,还不是乖乖来咱这儿道歉了么。”
“要我说啊,今儿这个赔礼咱们就不该收。”甘嬷嬷嘀咕道,“贺氏这是怕老太太怪罪,现行封住咱们的口,等回头老太太问起来,就不好意思拆她的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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