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炎热的午后,他去了,长安城,东南角,平康坊。是不是弄错了?一边是喧闹,俗艳,你昵我呶的云楼畅街,一边是破败,贫贱,欲倒还立的残垣旧舍,更要命的是如此娼妓云集之地,怎会是李公所云之地快步冲出那些浓妆艳抹,脂粉频熏,粘腻拉扯的女人们的包围,照着僻静处而来,杂乱,狭窄的小巷尽头,一个同样低矮,同样阴暗的院落,正想折返,却见似有算无的半截子土墙上方,一棵肆无忌惮甩出自己绿发样的丝绦的老柳的枝杈间,闪着耀眼的藕荷。紫藤?他转身迈进那摇摇欲坠的门框,差点被几个追逐奔跑的孩子撞倒,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拎,一个只穿着已辨不出颜色的破布片,勉强可称为短裤的小男孩的小黑胳膊就被握到了手中,却是说不出的滑腻,差点脱手,那小男孩迎上来的目光,是不愉快的白眼,他冲着那孩子故作恐吓地做了个鬼脸,偏偏那孩子不仅不怕,还甜甜地笑了。旁边传来一声呵斥:
“死娃子,还不躲开,看脏了客官的手。”斜刺里,冲出一个蓬乱着头发的女人,高挽着衣袖的手臂上全是肥皂泡,一把拉过男孩,他赶紧放手被扯到的小身体,赔笑说:
“是我多事,看这小家伙这么乖巧,呵呵。”那女人一直作揖道:
“让您见笑了,野惯了的孩子,没有规矩。”他不再接话,环视了一下周围,还算敞亮的院落,从杂物摆放的样子,看得出是几户人家挤着住,他的视线立刻被院子一角的那株紫藤吸引了,疏于管理,半边已经死掉,仍有两个枝丫顽强地盛开了,那明丽的紫无意贫富,不须等级,兀自张扬的生长。那女人一直跟着,这时过来回话:
“这花前几年开的可好了,大娘走了以后,忽然就不好好开花了,像死了一样,今年竟然又有一枝发芽开花了,唉,这些花花草草也像有感觉一样,知道主人去了,就随着去了,唉,都好吧,但愿都好吧,那时多好啊。”他回头看那女人,见她愣愣地叨叨着,不是说给别人,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忽然发问:
“那大娘有个女儿吗?”那女人忽然像看见怪物一样看着他,嘴里絮叨着走开了。他本想追上去询问,转念又一想算了,那大娘就算是他要找之人也应该离开了,那扇门上积了厚厚的土,门口已经被邻居的各种杂物堵死了,看来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在这样的地方,像她们这样没有身份也没有钱的人,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下一场梦在哪里做,问也白问,再一次回望了一眼那兀自灿烂的紫藤,他悄悄地退了出来。
后背被猛击一下,刘潼心里不禁一惊,为何并未感到杀气就已中招,遇何高人?伸手,握剑,拔剑,转身,一气呵成,眼前,一把掉的差不多毛儿的脏笤帚,捆在一根长竹竿上,那头握在那个被吓的目瞪口呆,张着大嘴愣在那的那个小男孩手中。刘潼一阵好笑,作势慢慢挥剑砍向那把直楞楞的笤帚,不想那那孩子不禁没有跑掉,只是就势闪过那一砍,扔了竹竿,故作镇定地,还走了过来。刘潼趁机仔细看了看这孩子,之前因其不到三尺的身高,以为只有四、五岁,如今细观,明显营养不良的小脸尽管被抹的五迷三道,那周正的五官扔透着机灵劲,乌圆的大眼睛里含着笑意,这孩子应该有八九岁了吧。他走过来,讪笑着说:
“我就是想和你说句话,并,并不是想打你。”
“哦?你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倒是挺独特。”那孩子看刘潼确实没有生气,就越发的大胆起来,他凑到刘潼的耳朵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
“我看你并不是在找人,你是在找那紫花吧?”刘潼盯着那男孩看,令他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刘潼笑着说:
“你说对了,我是在找那紫花,你知道,还有别的地方有这种紫花吗?”那孩子猛抬起头,脸上显出得意的惊喜,雀跃地说:
“要说这周边,找不到第二个人知道了,你今天的运气真好,遇到了我,哈哈。”
“哦,看来是,这一笤帚没白挨。那你告诉我,在啥地方还有这紫花?”男孩立刻换上一脸的怪笑:
“那,哪能那么轻易就告诉你呀?”他甚至伸出两个指头向刘潼举着晃了晃,就那身高,那伸过头顶的指头才到高个子的刘潼的腰部,显得很是滑稽,关键是刘潼,火腾地一下就被激了起来,这混账孩子,才多大,就如此会玩伎俩,他又想伸出手去抓,不想那孩子早有准备,急急后退了两步,躲过了他的手,刘潼正想呵斥他几句,就听着旁边的那个房子里传来喊声:
“林娃你个小兔崽子,你又死到哪去了,还不快点去打水!”那孩子冲着声音的方向回了句嘴“来咯”,又冲着刘潼做了个鬼脸,
“你放心,我带你去的地方,绝对值得看一看,那里的紫花,太多,太好看了,明天这个时间,咱们那个牌坊底下见,一定要去哦!”他用手指了一下东南方,就一溜烟地跑进了一间屋里去了。刘潼本想跟过去揪他出来现在带自己去,转念又一想,那孩子鬼精鬼精的,自己要是强迫他,他再一生气,干脆不带自己去了,才得不偿失,反正这两天自己有的是空闲,就明天再来吧,那孩子刚才指的方向,正是他走来的方向,途中确见过一个高高的石牌坊,只是未注意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字,大致方位还是能找到的。不愿再经过那片“油腻”之地,刘潼信步向东坊门走去,那里可是有全长安城最热闹的东市,如今开市的三百下鼓声刚刚落下,各家店铺正好开门迎客。刘潼边走边思潮暗涌:
844年,自己少年得志,十八岁就高中进士,那年的自己鲜衣怒马,在车马拥挤的街市,游人仰羡的目光里打马而过,真正体味到了797年,46岁的孟郊江湖夜雨三十年,三次参加科举考试才中了进士,狂喜之余,酣畅淋漓所书之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秋季考试,春季才发榜,半年的忐忑辗转,终得苦海中超度,登上欢乐的顶峰,扬眉吐气,自由自在,说不尽的畅快。骤感春风怡荡,天宇高远,大道平阔,就连自己的胯下骏马也四蹄生风,放荡无比啊!如今整整七年过去了,已经二十五岁的自己,早已没有了他日的豪情,当年自己也是怀揣报国之心,兢兢业业,累官至祠部郎中。说起来很光鲜,居朝中高位,掌国中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国忌庙讳、卜医药、僧尼之事,其中寂寞,只有自己知道,身负奇武功,腹装书千卷,却只能日日鞠躬迎礼,翻翻旧籍,观观天象,如此终老,还不如仗剑天涯,醉卧长沙。所幸得当朝宰府李德裕的青睐,刘潼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偶遇李公之事,如今忆来仍心怀余悸。如果自己不是身负武功,又如果自己当时未带鸣嘤那把剑,又如果自己晚到几分钟,一代名相,早已魂飞九天。那日晚于宅院中待得烦躁,那夜的风也甚是烦人,哪里像五月底的夜风,时吹时不吹,这院望着那院的风烈,不由自主地就出了宅院,本来入夜后就不再佩剑的他,鬼使神差地又跑回屋里取剑跨在腰间。一步一步,在黑暗中沿着巷道前行,今晚真的没有月光,想象着前方的某个位置,风最烈,应会吹走自己心中的万般烦闷。不怕夜禁,因为自己身上的那块腰牌,祠部郎中之职要求他时常需要在万籁之夜到空旷之处进行天文测观,如遇到巡夜的金吾卫,对方更多的时候是对自己表达无尽的仰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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