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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仪悠悠地提着衣摆迈上阶梯,由小厮热络地引着往廊子里处走去。

“哟!这正说着呢,可不就到了!”年近四十的徐侍郎忙引着他入座,“这位是户部侍郎,孙大人。”

侍郎那也是个不小的官,与卦师也差不多齐平了。娄仪礼数周到的拘礼,吓得孙侍郎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连声叫“罪过”,“卦师客气,担不起担不起!快请入座!”

娄仪微眯了下眼,由他引到上座右边的位置上坐下。他扫过屋内一圈,抑制不住扯出一丝冷笑——朗月轩虽不能与宴客斋媲美,但也是个有名气的地方,后面靠山靠的大,门面上是个吃饭的地,暗地里却又干着些见不光的事。例如黑赌局,例如这也是个有名的风月暗所。

娄仪好笑,望着空出的上座,有种一条腿踏进了窑子的感觉。

“不知几位大人还请了哪位主事?”

徐侍郎微微一笑,方欲开口,便听见珠帘碰撞之声,微笑转为咧嘴笑了,“来了!”

“九钦天。”

娄仪一愣,“大人?”

授九似乎毫不意外他会在这里一般,稍稍点头示意,便由他人领入了上座。

得,现在是两条腿了!

这光明正大的往司占司里递帖子,在这种暧昧的地方宴请,他着实不敢恭维了。

“大人……”娄仪低声道。

授九抬眼望他,嘴角的笑意不达眼底,透着股疏离。

“早听闻九钦天出身九方阁,仰慕已久,杯酒不成敬意!”站起来的是为已过而立的官员,这么一句仰慕不知有掺杂了几分真假,反正一仰脖将一杯酒水倒了下去。

授九微微一笑,站起身回敬,同样的一滴不剩。还不等坐下,又是一名官员站了起来,口上说的头头是道,最后还是把酒盏举了起来。

一人接一人,一杯接一杯。

娄仪趁着授九好不容易坐下的空档,问道:“大人,可要属下替……”

“无碍。”授九摆摆手,面无异样。

娄仪抿了抿唇,心底知道,授九自谓不帮不助任何一党,今天他们自然是不会聊政事了,而是专守着灌醉了他,一切都好商量了。

身旁斟酒的侍女躬身又添满了酒盏,手臂一抬一倾间,露出段白皙的手臂,满袖馨香。她俯身时,娇笑一声,道:“公子真是好酒量,奴家侍奉了这么久,倒是头一位。”顿了顿,她又道:“就连重相他们几位都未必能喝下这么多还无事一般。”

授九抬了下眼,只作笑笑不说话。

孙大人道:“这位是这儿的掌事,娀妤娘。”

娄仪倒吸了口气,心里只道是不得了了,这要让重彧知道,还不晓得谁要先别扭了。他扭过头往窗外望去,本该人潮来来往往,此时却堵塞了起来,两辆四角坠着香球的马车挤在其间。娄仪眼睛一亮,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借着出去透透气顺道看看发生了什么都借口溜了出去。

“弯弯绕绕的也不大有意思,”授九见娄仪离开,手上的酒盏转了转,扫了眼屋里的人,道:“诸位大人不妨打开天窗,有什么事直说才好。”

徐侍郎一愣,随即笑道:“哪有什么事,不过就是趁着休沐把各位大人请啦聚聚罢了,九钦天吃酒……”话还未落,他又举起酒盏,作势要敬。

授九却不干了,他指间在杯沿上敲了一下,身子往后靠了靠,悠悠道:“既是聚聚,何不请来他人,却是满屋除我司占司都成一派了,如果大人所指的是内里聚聚,又何劳往司占司里递帖子?”

徐侍郎讪讪地笑了笑,“瞧九钦天这话,倒显得我们……罢了,不提这些,娀妤娘还不快快添酒……”

娀妤娘笑着应声,便要拿起酒壶却又被徐侍郎打断了,“孙大人家的千金可曾到了?”

“早是到的,”孙大人了然一笑,道:“是见了九钦天羞怯不已,喊着婢子躲到隔壁去了,我这就差人去叫来。”

“到了到了!不劳老爷去喊了。”有婢子掀起珠帘,果如言走进了位婷婷的二八佳人,一身拢纱齐胸襦裙,上面秀的是玉兰花开,如葱的手中握了把纱面团扇掩住了唇,婷婷福礼,“九钦天。”

授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起身回礼,“孙小姐,多礼。”

孙大人笑道:“家女奉娮,年方二八。”

孙奉娮低着头,看不到面上是何表情,只是依声上前从娀妤娘手中接过酒壶,添满了授九的酒盏,又退回到孙大人身后站定。

“听闻九钦天已至及冠,为何还不曾定下姻缘?”

“阁中规矩,这事向来由不得我们各自做主。”

“若是九钦天看重之斯,阁主又怎能有阻拦之意?”

授九淡淡一笑,没有把话再接下去。

“小女断然称不上才貌双绝,却也是个淑德的性子,略通诗赋,九钦天……”

“大人!”娄仪忽然去而复返,面上惊慌,珠帘被掀得碰撞作响,“重相与左尚书府上的小公子当街打起来了!”

“什么?!”徐侍郎豁然起身,“当街打起来了?!”

孙大人也忘了先前要说什么,连忙问:“现下如何了?”

“卞京府已经来人了,暂时拉开了。”

徐侍郎与孙大人对视一眼,道:“此事怕是要闹大,诸位不若一同去看看,劝解一二?”

其余官员纷纷起身,快步迈出去。

孙奉娮忽然扯住了授九的袖子,茫然无措地道:“九钦天……”

授九不动声色抽出袖袍,淡淡道:“这地方姑娘家怕是来不得的,我知姑娘是奉了孙大人的命,你且先回去便可,在下保证孙大人不会为难你。”

孙奉娮一愣,随即俯身下拜,“多谢大人。”

娄仪连忙跟上授九,听他低声道:“谁先动的手?”

“……重相。”

“……秦子安怎么样了?”

“臣离开那会儿,卞京府还没来人他就已经倒地不起了,这会儿怕是……”话落,他缓缓摇了摇头。

授九皱起眉,问:“京兆尹可是卢作?”

“正是,是个贪财怕事的主。”

“此事只怕已经传到宫里去了,左尚书到了么?”

“这个时候该是到了,”娄仪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这小公子不成器,可左尚书袒护得很……听说前些日子重相早将他打过两遍了,但他自己知羞,压着风声没让泄露出去罢了。”

“……知会相府上先备好银子。”授九眉皱得更紧了。

“……我秦家世代忠心,效忠陛下,不说功劳累累,也是呕心沥血,如今我儿遇此不平之灾,苍天不公……我儿天性纯良……”

“你儿天性纯良?”

卞京府正堂里,左边左尚书秦乾明期期艾艾,上边重彧担着腿,一只手里捧着个纸袋,另一只拿了个冰糖雪球,正要往嘴边送,听到这一句,不防直接笑了出来,“秦乾明,你吐*也不带打草稿的?”

“你!”秦乾明颤颤巍巍地指着重彧。

卢作连忙陪着笑拉下他的手,“尚书大人息怒息怒,可别伤了身体。”

他又转过身望着那大爷担在自己公案上的纹绣踏祥云靴,忍不住头大,低声道:“重相,你老也是,怎么把他儿子给打了?”

重彧:“……”

卢作:“打完好歹你也就跑啊,公差来得这么慢,你怎么还能被抓了呢?”

重彧:“……”

卢作:“周围不全是你的同伙么?能把你供出来……啧,你老说话也注意点……要不你先把腿端下来?”

重彧将山楂核一吐,给了他个圆润的“滚”。

“诶!”他揣着手滚了,又听重彧生怕别人听不到似地道:“卢大人!凭我俩的交情,你可一定要好好判这案子!”

秦乾明冷哼一声,斜了眼卢作,道:“卢大人,若此事不平,我尚书府倾家荡产也将那些个奸人揪出来!”

卢作:“……”那些个?关我什么事?

有小厮通传,凑到卢作耳边嘀咕了几句,重彧也没心情看他们主仆俩商量什么,就就听卢作慌里慌张道:“快请快请!”说着,还不忘理了理衣冠。又有些颇为为难地望向重彧,见他不为所动地吐掉核,又送了一个进嘴,“重相,那是下官的位置……”

“然并卵啊!”十分霸气。

卢作咽下话语,憋屈地转过身,心里暗道:你会后悔的。

“九钦天到——”

“操——”重彧如同被火烧了一般将脚一收,手中纸袋往旁边的仲书怀里一砸,一蹦而起,大有从案上直接跳下去安安分分坐好的势头。

授九人还没进来,月白的袖袍一卷,一道罡风卷了进去,将重彧又重新按回了位置上。他一边迈进门槛,一边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坐着,继续坐着。”

重彧:“……”

他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狠狠地剐了一眼卢作,又瞪了授九身边的娄仪一眼。

分明只让他将徐侍郎和孙大人几个引来就行,怎么连授九也招使来了?

“啊哟!”卢作堆着笑迎上去,招呼授九坐下,又差人将上好的茶端上来,“什么风把九钦天给吹来了!”

“东风。”授九冲卢作浅浅一笑,又道:“大人这是开审了?”

卢作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巴巴道:“未曾未曾。”

授九嘴角弧度一收,直接移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地入座,道:“那现在可以开始了。”

卢作:“…………”世态人情,冷暖自知。

他还未反应过来,又听授九对秦乾明道:“尚书大人还请放心,定会还小公子一个公道。”

左尚书冷哼一声,“希望如九钦天所言。”

卢作冲重彧挤了挤眼,二人视线来往,卢作善解人意地撂出了一方台阶,“重相?不如……”

而重彧就这么顺着滑了下来,“既然开审,就请大人入座。”说着,就迫不及待地迈了下来,在授九身旁坐定。

“阿九……”

“怎么下来了?我看你在上面挺舒服的。”授九垂着眼刮了刮茶叶,不冷不热道。

“……”重彧舔了舔唇,从仲书手中接过纸袋,将冰糖雪球送到了授九手边,“朗月轩里不比宴客斋,你肯定没吃多少,尝尝?”

授九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你怎么知道我在朗月轩?”

重彧:“……”糟糕,说漏嘴了!

聪慧莫如重相,当机决断将锅一甩,指着娄仪道:“这不娄卦师讲的么?况且以他们的品味除了朗月轩还能是哪里?”

娄仪和下座无辜挨锅的几人有些有恨无人省。

授九放下茶盏,望了望那还有半袋的冰糖雪球,摆了摆手,道:“不比岚将军的荷叶酥,你自己吃吧。”

重彧:“……”这还记着仇呢。

“我儿无错无过,为何遭重相几番羞辱?”

“你倒不如去问问你儿,在你告状的时候可会心虚。”

“重相打了人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当真让老夫佩服,你将大宣的王法置于何地?”

“王法?你崽子在外面为虎作伥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王法?”

“胡诌八扯,我自己儿子什么样我难道不知道?”

“啊哟!”重彧眉梢一扬,“你儿子仗着有个尚书的老子,有个贵妃的姐姐,嚣张得不得了,谁见了不都是公子爷地供着!”

秦乾明一噎,嘴上没说,心里却嗤了一声:谁还能有你供得高?

“秦乾明,我没参你一本纵容府中之人闹事算是给你留足面子了。”

秦乾明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来,我尚书府岂不是还要拜谢重相了?”

重彧好整以暇地扣着手,“举手之劳,你那儿子若是管不了了,本相乐意代劳,反正本相闲得很。”

“嘭——”秦乾明一掌拍在桌上,豁然起身,凛然道:“重相不觉自己言出有不适么?”

重彧一顿,原本抻着的五指一收,抬眼望向他,道:“什么时候我说话轮也得到你管了?”

“望重相三思而后行。”

“我爱几思还是爱先行后思,关你屁事!”

卢作看现场气氛越来越怪异,几次三番要出言劝解却又插不进话去。

“重相……”

“闷着。”

“你莫要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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