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只眼看见我欺负你们尚书府?!”
“嘭——”卢作实在看不下去了,将手中惊堂木一拍,威严十足地冲下头吼道:“卞京府上,岂容尔等喧哗!将本官头顶这块匾额置于何地?!”
但才刚吼完,他就后悔了——重彧和左尚书一齐偏过头来,先是扫了眼他头顶上挂着的“公正奉公”匾额,又将他整个人打量个遍。左尚书似是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坐下端起了茶。重彧不咸不淡地“呵呵”两声,道:“大人继续。”
授九视线从重彧身上滑过,皱了下眉。
“重相莫不是当我尚书府无人,好欺负?”秦乾明拂袖,“我尚书府虽不比重家根基深厚,但也未必怕了你!”
重彧一顿,指间蜷了蜷,道:“打了人的是我,不必……”
“尚书大人这话未免泼脏水了,”授九低垂眼道:“不知道还以为是故意扯上重家,让他人说丞相府的人不懂事,闯了祸也不能自己担着。”
“九钦天自然无动于衷,”秦乾明好笑,有些酸气地道:“倘若被打得不成样子的是九方阁的人,是你司占司的人,你可还能如此无动于衷?”
授九状似不经意地掀起眼帘,视线在他身上落了落,在秦乾明感到有些后悔用九方阁说事时,又听到他开口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
秦乾明又是一噎,脸色有些绷不住了。
“朕也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打到九方阁去?”
人未至,先闻一声掺杂着调侃的话语。众人起身相迎,低着的头、垂着的眼,只看得见一片明黄的衣角扫过,走到秦乾明面前,伸出手去扶他。
“爱卿尽可放心,朕定然替爱卿主持公道。”
秦乾明抬起头,看着宣皇那张不比自己年轻到哪儿去的脸,连鬓角都泛白,实际却都是不惑的年纪。
他呛啷就跪了下去,额头直直磕在地板上,恨不能声泪俱下,“臣谢过陛下!臣……臣……”
“好了,”宣皇叹了口气,再度伸手将他扶起,“先坐下。”
重彧面上看不出什么,似还有些漫不经心,看着宣皇坐在了卢作的位置上,他和授九依旧退回椅子上坐着。
“重相?”宣皇拿捏好和折中的腔调开口,“是否该给朕一个交代?”
重彧应声又起身,对宣皇抱手,“尚书府的小公子白日里当街闹事,仗着自己出生官宦家,便任意支使百姓,恰逢臣经过,实在看不下去,便开口劝说两句,谁知……谁知……”话音到此一顿,重彧将头往下埋了些,不多不少,刚好能让座上的宣皇隐隐约约的看见他那为难中又捎带些委屈的表情。
“如何?重相但说便是。”
授九坐在他侧方,将他的表情一览无余,他先还是一愣,但听出宣皇语气比之之前稍缓和了些,当即直接移开了目光。
小伙子戏挺足啊!
重彧为难了这么顷刻,又仿佛下定决心般豁出自我地开口了,“谁知小公子非但没讲臣的话听进去,还直呼臣的名讳,说臣凭什么教训他,说他尚书府有的是钱,就算将粮食买去喂猪也轮不到别人管,他最后还说……还说……臣虽然是个丞相……但也不过……是……将军府不要的棋子……是陛下养的……”重彧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后面几句说的断断续续,着实有些凄凄婉婉之感。
授九:“…………”
卢作:“…………”哎呦喂!这还是刚刚那个脚抬得比天高的重相么?
宣皇:“……你儿子……”他微微一顿,似是在思考用词,“……很有想法啊?”
秦乾明:“……?!陛下!子安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臣自己的儿子难道臣还不知道吗?!”
重彧忽然偏过头望向他,道:“左尚书的意思是我胡诌?你既说知道自己孩子什么样,又可知他挥金如土是什么样?”末了,他就转回头来笑了,笑得颇有些世态炎凉的意味,“陛下和左尚书若是不信,大可让小公子来与臣当面对质。”
尽管来啊!谁怂谁是狗——重彧自然是不怕的,宣皇自然也不真会让他们对质。
先不说那秦子安现在醒了没有,只怕他见到自己都还有些心理阴影,话是说了的,只不过被重彧添油加醋了一番,届时对上了,他也不还是由重彧牵引着走,重彧说什么是什么,即便有人给他撑了腰,那小子也不敢反驳了他。
这个哑巴亏,他秦子安吃定了!
“吾儿现还昏迷不醒,如何能与你对质?”碍于宣皇在场,秦乾明不好得再像之前一样指着他扯嗓子,只是凉凉道:“是非曲折不都是由你说了算。”
“那大可让在场的百姓来作证,这样左尚书你总不会觉得不公了吧?”
笑话!谁不知道你老在那一片混得是风生水起的?
重彧只差两行清泪的悲哀道:“臣本事一心想指引小公子迷途知返,可却遭了他一番诋毁,这也罢了,可为何还要遭左尚书在此……在此羞辱……臣……臣……”眼看着他大喘了几口气,腿一软便要倒地,好似下一刻便要窒息而亡一般,直接把在场的众人吓了一跳。
卢作这孩子就特被有眼见力了,“不好!”
娄仪则十分能够配合,“重相有后天哮喘!”
授九:“…………………………………………………”
后天哮喘!
他手支在身旁的小桌上,闭眼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眼角都忍不住跳了跳,实在是想忽视他的眼神,不是特别想配合他的。
骚年,你不觉得戏过了么?!还后天哮喘?!怎么着?!还有团队演出的啊?!
众人一时都懵逼了,看着原本还在位置上的授九连忙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重彧,那一脸的嫌弃在他们眼中就成了担心。
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你老还有这毛病?!
授九忍住想将这瘟神直接推倒埋进地的冲动,又听他故作半死不活地低声开口道:“快!九钦天!掐我一把!”
“…………”
宣皇回了回神,看向重彧的眼神也有了些不可言语的复杂,“重相无事吧?九钦天快给他把把脉!”
其实他私心里也是觉得他这戏……过了些的……
授九面瘫般的捏着他的腕子道:“无碍,只是最好别再受刺激。”
宣皇叹了口气,“那便好……”
重彧做样子地挣了挣,在授九要撒手后退时,他又反扯住他的手腕,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陛下!臣冤呐!臣究竟犯了何错,要受这样的罪!”借着气氛,重彧又给自己加了场戏,直叫不知情的人以为,这是死了娘了,更让人觉得秦乾明父子这般罪大恶极。
秦乾明瞠目结舌,感慨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他知道自己儿子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但就算重彧打人打得十分有理,他也要借着这个机会将整一整重彧,因此,“陛下,这也能作当街斗殴的借口的话,那这卞京岂不是要乱套了!”
重彧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挡,仍然反扯着授九的手腕,听到这一句,他便捏了捏授九的手腕,授九挣扎一下没成功,晲了他一眼,道:“左尚书既知是当街斗殴也当知一个巴掌拍不响,重相难道能自己跟自己斗殴不成?”
重彧:“……我疯了不成?”
秦乾明:“……”我看你们是真疯了!
“重相这一把年纪却还跟个孩子计较,以大欺小,也不光彩呐!”声音里无不是尖酸刻薄。
重彧:“…………”
一把年纪?!特么谁一把年纪了?!
应着声般的走进来个华服的女子,头挽飞髻,孔雀金钗斜斜地插进乌发里,就想盘踞在上一般,宫服上还绣了只栩栩如生的金雀,端的是尽是雍容华贵,可不正是秦子安那不可一世的姐姐,秦贵妃。
“臣妾参见陛下。”
宣皇只摆手示意她起身,给她赐了坐,也没问她怎么来了。
“一把年纪?”重彧挑了挑眉梢,道:“跟小公子比倒是虚长了几岁,反若跟娘娘比,实在担不起,臣只是还没来得及成家罢了。”
秦贵妃十八岁就进了宫,如今六载光阴过去,宫内又岂同宫外,女人的算计早让她褪去少时的明艳,成了如今的华贵,金钗华服,任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声“贵妃娘娘”,可她也就才二十四的年纪,连自己的孩子都还没有,实在不能说上年纪。
大抵女人都是最怕他人提及自己的年龄的,但这样明摆着比年龄的,那就不是怕了,是恨!
秦贵妃美眸微微睁大瞪着他,冷笑着道:“那便是了,若重相早早成家收了心,或是忙于公事,又哪还有时间去和一个小孩子斗殴?”
“小孩子?!”重彧被气笑了,“柱子一样的小孩子?!那巨婴吧!我没记错的话,还有几日他就及冠了吧?还孩子?真正的孩子在这儿吧!”
众人望向他身旁的授九,弄得他一时有些莫名其妙,明显连座上的宣皇也没看出授九是个没及冠的孩子,他高出秦子安那些个孩子将近了半个头,又出身九方阁,身形高挑,再加上少年老成的气质,还真让人想不到。
重彧腰上被掐了一把。
“既是孩子,还学会了这般,当真不知尚书府是如何教导的孩子?”重彧微微严重了最后两个字。
秦家父女两默了一瞬,秦贵妃便摇身对宣皇下跪,泫然欲泣,“陛下,臣妾母亲走得早,就这么个弟弟,秦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了,臣妾看着他那眼看得见的地方,都是青一片紫一块的啊!到臣妾走时都还未有醒的样子!连太医都说伤的重啊!差一点,只差一点,臣妾只怕就要见不到他了!臣妾这心里疼得啊……恨不能替了他去受这罪……陛下!你要替臣妾做主呐!”
重彧张了张嘴又有些憋屈地闭上了。
这个比不过,这是皇帝老子的女人,有背景,比不过比不过。
宣皇将她扶起,安慰了两句,对重彧道:“重相可还有何要说?”
重彧扭开头,“……哼唧……”
宣皇斟酌了一久,道:“沿海一带最近水灾频发,朕恐有人趁此机会作乱,你便到那一带去巡视去罢,一来视察当地官员,二来稳定民心。”
就这样?
秦贵妃自然不许,“陛下!”
“哦,对了,还有。”
然而秦贵妃还没能心满意足就听宣皇道:“顺带好好反思,当街斗殴是不对的。”
“…………”
重彧顶着秦家父女的目光,道:“陛下,可是同犯也处以此法?”
“……同犯?”你特么还有同犯?!
“九钦天先前拼死替臣辩白,连青红皂白、前后因果都未过问,这般只凭一面之词断事,实在心性不成、不辨是非,有包庇之疑……啊!”
他话落,堂中竟是安静了片刻。
他妈这人脑子有病吧?人家帮你你还说人家心性不稳、不辨是非?是贱吗?!贱!
娄仪一愣,先是觉得自家大人被狗反咬了,随即反应过来,只在旁边闷笑。
宣皇:“……来,你告诉朕……”你是不是有毛病?
重彧想着腰上肯定青紫一块了,“还请陛下为昭公正,还尚书府一个公正,同法处置!”
这铿锵有力的!只差击鼓了!
秦乾明心里直道:这个公正我们要不起啊!
宣皇盯着重彧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他那脑子里装的是不是*,只好摆摆手,“去吧去吧,照你说的,九钦天……只好委屈你了……”
“都散了吧,起驾回宫。”宣皇当先走了出去。
秦贵妃似是还想上去恳求,却被秦乾明拉住了,“父亲!这是何意?岂能这样放过那重相?”
秦乾明摆摆手,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压低声音道:“他们二人一走,朝中便空出了一段时日来,还怕不够为父安排么?”
秦贵妃抿了抿唇,道:“只是那九钦天可会因着此事为难我们?”
“不知,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直到宣皇和贵妃的车驾远去,众人也都散去了,仲书去赶马车,重彧还没能从授九身上扒下来,手扔紧紧握着人家的手腕。
“哎,还是没能比得过,看来还是差了些。”他望着远去的车驾,惋惜地说了句。听到一道冷冷的声线。
“劳驾,可以松开了么?”
重彧讪讪地笑了笑,这才把爪子松开了。授九活动活动了手腕,重彧满是心疼地摸了摸腰间,“沿海一带……诶,手腕很不舒服么?”他注意到授九还在活动手腕。
授九可以说是很“和善”地对他笑了笑,重彧后颈子有些发凉,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就见授九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重彧“啧”了一声,“谁让你是小孩子呢?合该我哄着你……啊……柱子一样的小孩子……就不能轻点吗?!疼疼疼……我错了………”
娄仪和卢作将手对揣在袖中,微微眯了眯眼望着前方,授九正掐着重彧的后颈。
“哎呀!”卢作的山羊胡抖了抖,“真是一叶障目啦!”
娄仪笑得像个瓢一样,“有些事呐我们揣在心里就好。”
“沿海闹天灾闹瘟疫闹得正凶,你也不怕我竖着去横着回来,反正在这卞京里闲着也没事可做,不如出去转转。”
酒劲上来了,一阵一阵的,授九阖眼靠在车壁上,没有用内力强行将酒劲排开的意思,耳边萦绕着重彧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他先前在卞京府里作妖的唱戏。
沿海那边的确正在闹瘟疫,朝廷差去完完整整回来的人没有几个,凶安五五之数,一时真看不清宣皇这是个什么意思了。
授九头疼,抵着车壁的额头又往下偏了偏。
月光清清冷冷地洒在林间。
树影绰绰,窸窸窣窣地晃了晃,有人踏着树枝而过,却连鸟雀都没惊起。
领口处用金线绣了个“九”的黑色的衣袍猎猎翻飞,那人影轻飘飘地落在辆无人驱赶却行驶飞快的马车上,单膝对着木质推拉的马车门跪下。
“方主。”那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查到了,不是,阁主说,杀。”
车里的人似是顿了许久,久到可以看见山上的宅子了,跪在外面的人才听见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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