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二人都是平辈的,授九也合该叫他一声“哥哥”的,这会儿却让他占了便宜了。
一声“大外甥”喊得重彧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下不得。他直接一掀被褥盖头,又趴了下去。
“重彧。”
这一声有些无奈至极,不知为何喊得重彧心头一颤。他望着被褥上被他伤口沾上的一点血迹,好像是刺目一般的殷红,忽而想起了破山寺那和尚的话。
“只是重相造下杀业,当真不怕不得入轮回只道么?如此大的杀业,只怕是身边的至亲至重之人也要跟你一起偿还……就怕还不尽……来世……你们也要受蚀骨的疼痛与惩罚,屈辱,无穷无尽……”
至亲至重……
疼痛、惩罚、屈辱……
无穷无尽……
他从没想过,授九这样的人会跌落尘埃。他也断不会让他跌落尘埃的。
他这样的人……
不该,也不会,更不可能。
可如果他的罪业真的会让身边的人来偿还、让授九来偿还的话,他又怎么还狠的下心来造这样的杀业呢?他只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沐浴更衣、焚香净手在佛前忏悔千遍万遍。
他以前不信这些的,现在却深信因果了。
他也嫌自己罪恶,连碰一下都怕弄脏了那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袍。在他人面前没脸没皮地承认的心机与城府,到了那人面前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如鲠在喉,生怕一剖开肺腑,看清自己原来是这般的世俗,那人就会转身离去一般。
重彧怕,他怕,怕得卑微,怕得小心翼翼。
他向来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不堪,他也知道自己骨子里有多么得丑陋。
云泥之别,天差地别。
可他还是忍不住啊,只要那人笑一笑,露出那个纵使再浅的梨涡,他就恨不得连同心肝脾肺肾都掏给他了。
只要他要的,只要他有的。即使他没有,就算烧杀抢掠也要捧到他面前。
他护着、捧着、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就合该这样出尘。谁也不能碰的,谁也不能动的,谁也不能伤的。
他却自己骗了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终究还是……
他的罪,他的业,他的孽,他的债,他的祸,他的灾,他的劫……
都罢了。
既是遇上了,那便一切都是缘好了。反正他造的孽也不算少了,又何妨这多一个少一个的,既然认定了,他就是要和他纠缠不清的了。
重彧自私,对授九更自私。
他不想拖他入这尘埃世界,却是要拖他入这万丈红尘。
就算遭着罪,他也甘之如饴。
“重彧,”好像是手心,有些温凉地落在了他的后颈上,无奈地叹息一般,“还不起么?快二十个时辰了,再睡下去,我看你要入土为安了。”
重彧用力闭了闭眼,轻勾了一下唇角,“啧”了一声,“这说的什么晦气话?”
他这才算是完全清醒了。拢了拢先前还未系上的衣襟,道:“九钦天,劳你大驾,给我找身衣服来。”
授九冲床头轻抬了下巴,“先前见你衣袍上沾了血迹,又扔在地上,就折回去拿了一身。”
重彧也没什么好说的,伸手抖开,就要支使他转过身去,却听授九忽然问道:“谁的血?”
他面上不动声色,接道:“破山寺的秃驴。”顿了一下,他又嗤笑一声,“竟然以多欺少,不行,阿九,下次遇上他们你得给我出气,否则难平我心中这股怨气!”
授九没看出端倪,也没做多想,挑了一边眉,“怨气?你都把人家打出血了,还有什么好怨的?”
“我不管,”重彧不讲道理的劲儿上来了,“怎么能以多欺少呢?亏得我身手不凡,不然就交代在这了!多险……那个,阿九你是要观摩我更衣么?还是你要帮我更衣?那来吧,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授九眼角跳了跳,直接站起身走离了床榻有六尺远,“自卖自夸,亏你说的出口,你是被刺杀的,还要求人家和你单挑不成?”
那接着是不是要求光明正大地来和你决斗了?再接着就是还要告诉你“我要刺杀你了”不成?最后还要昭告天下了?那这还叫刺杀么?真是这样,天下不知要太平多少年!
重彧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年钰的药虽然黑心,但好在见效快,现下已经止住了血,背上的那块青紫应该就没那么快散掉了,但也会慢慢消退的。
授九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脱下的里衣上满是血迹,只听得见衣袍摩擦的声音。
重彧动一下手臂都是煎熬,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却又怕他听出了不对劲,就故意懒洋洋地道:“阿九,你要是想看就转过来吧。”
授九自然没有这个闲情雅致,没有应他的话。又听他道:“你见到四方主了么?”
“未曾。”
重彧抖开茶白的袍子,“嗯?他不在?”
“不是,月底汇结,他要将门下所有产业的收入支出整理后交给七师兄。”
重彧“嗯”了一声,系上腰带后,又抖开黑色的广袖外袍,“想必这七方主就是你们当中管钱的了?也是最有钱的?”
授九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是,不是。”
是管钱的,却又不是最有钱的。
“嗯?猜错了么?”重彧也想明白了,九方阁中是有一套自己的机制才对,这就好比钱庄里会有很多钱,但钱庄老板不一定就会很有钱一样。那他就很好奇了,“那你们九个中谁最有钱?”
授九却没有回答他,反问道:“怎么?你是要连着身家一起嫁过去么?”
重彧:“……”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给个圆润的“滚”字比较合适。
衣袍间还夹着一条黑色的发带,一头绣着祥云,一头住着仙鹤。重彧三千青丝拢起一半束起,随着地打了个结,那绣着祥云仙鹤的两端就落在了他发间。
他在换下来衣服上用力擦干净了手,又将衣服扔进一个盆里,从一旁的烛台上取下火折子将血衣焚了。忽然有火光热意冒起,授九知道他换好了,便转过身来,视线在燃起的火上落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就滑到了重彧身上。
茶白的里袍,什么也纹绣没有。黑色的外袍,宽大的袖口处绣着仙鹤,坠以祥云,似是随时能乘风直上。
倒是个很好的意喻。
做完这一些,重彧才拭了拭额间的细汗,又从床榻上取过之前授九给他的香球。依旧挂回腰间。
授九目力极佳,见他这个动作,眼底一动,却又倏然眯了下眼,道:“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重彧袖袍下的手心被指甲尖划了一下,“我将内力全部压制了下去,以免秦珲狗急跳墙,对我们不利……不是很舒服,要不……你来?”
授九自然不愿意他手无缚鸡之力,如果遇上什么意外……但转念一想,现下的情况,只怕是谁惹眼谁遭罪,便没有再说话了。
屋里自始至终都没点灯,重彧便在黑暗中苦涩地扯了扯唇角。
他就是这么好骗的一个人。
重彧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早听说锦康郡到了晚上可称人间极乐之地。又有上三楼的风月楼,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出去转转岂不可惜?九钦天?”
风月楼?去了这么多次,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授九在这些事上又从来不会和他唱反调,只是道:“你若想去风月楼,我……”
“诶,打住,”重彧当先迈出了房门,“你那是以亲属的身份去的,能有什么意思?咱们得换道门进,才有乐子。”
他二人就这么赤条条地迈出了郡主府的大门,丝毫不忌讳门口的守卫。
锦康是天下名城,吃喝玩乐自然是一应俱全,不仅是商贾云集之地,也是个美人云集之地,不乏风月。
大街上人潮来往,雕梁画栋的房屋,檐角挂着的灯笼仿佛能惑人心。杂耍摊前,不少人拍手叫好。摊铺商贩,叫卖吆喝,连空气中也弥漫着腻人的甜味。
挽着双髻、豆蔻年华的姑娘,云鬓花颜、步步生莲的女子,或是玉冠轻裘的公子哥儿,一袭青衫的儒雅书生。来往不同,却都是眉眼精致间带笑。
即便混在美人堆里,二人却还是引来了不少侧目。
授九的眉目是那种万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好,周身气质又衬得他如一块暖玉一般。重彧单是那一双眼睛就能勾人心神,更遑论眼角眉梢一挑,便是自成一种风流谱。
重彧一手糖人,一手糖葫芦,授九付过银子后,怀里又多了一袋冰糖雪球。
授九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帮他拿在手里。重彧将还未动过的糖葫芦递到他唇边,授九将头偏开,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道:“不要。”末了,又怕他误会,补充道:“不爱。”
重彧却不以为意地咬了一口,低声道:“拣嘴猪。”
耳畔忽然阴森森的,授九笑得和善,“你说什么?”
重彧吸了口气,却是对他吐了吐舌尖,一溜烟消失在了人群里。
“人多!回来!”授九一惊,来不及拉住他,就见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了人群里,心里好像也变得空荡荡的一般。
他只得连忙追了上去。
他不是个爱热闹的,若不是重彧,更加不喜欢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中待着。他一边尽量避免与他人肢体接触,一边还要留意重彧的身影。但通常的他低头再抬头,先前找到的仙鹤祥云的身影就不见了。
这样来上几次,授九心底就不太耐烦了。
他退到一处偏僻的巷子,手腕一翻就想要召出九方将来帮他一起找。但握了握手中装着冰糖雪梨的纸袋,又将手收了回去。
自己弄丢的还是只能自己找回来。
他抬步刚转出巷子口,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抽泣声,伴随着低低的、好听的哄声。
“别哭了,啊,到家了,马上就可以见到你娘亲了……”
授九走到下一个巷子口,果然见到那人微弯着腰,手上牵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用小手擦着脸。
不过片刻未见,他手中就多了许多东西。
重彧牵着孩子到了一扇门前,又蹲下身子,替孩子擦干净了泪痕,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递给孩子,那孩子顿时笑了出来。他才叩了叩门,对孩子道:“我走了,乖乖在这站着。”
他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便转身跑出了巷子,刚好撞上等在巷子口的授九,连忙拉着他退到了一旁。直到看到孩子被一个女人笑着抱了起来,又在门边张望了一会儿没见有人,才进屋合上了门,他才看向授九。
“你给了他什么?”授九问。
“嗯?啊,”重彧道:“一颗琉璃珠子罢了,你想要?”
授九皱了下眉,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香囊、面具、花枝,感觉没好事,“你哪儿来的?”
重彧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也就直接跟他说了,“香囊是刚才跑的时候,不小心撞上的一个小姑娘和她的一群好朋友送的,花枝是路过一间楼阁时上面的人扔的,琉璃珠子是一个看杂耍时遇到的大美人送的,面具倒是遇到这孩子之前不知是谁砸到我怀里的。诶,阿九,锦康人都这么大方的么?”
授九掐了掐眉心,问道:“男的女的?”
重彧想了想,“都有吧。”
授九额角跳了跳。
他挥手打掉重彧手中的东西,还不等重彧反应过来,就恨铁不成钢地道:“让你别乱跑,你还乱收别人东西?听说过掷果盈车么?你接了就是许了别人的心意!你是要把自己打包送出去么?!我……你……我该怎么说你?”
重彧眼睫颤了颤,手里最后一颗琉璃珠子也掉在了地上,滚落在一旁。
他鲜少见授九被气成这样,着实被吓着了,张了张嘴又只能服软地低声道:“我不知道呀。”
他又扯了扯授九的袖子,糯声软气道:“阿九,我错了,你别吓我。”
授九将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扭头就走。
他早该知道的,这人到哪儿都是这般惹人注目的。
重彧见他招呼也不打就走,心道:完了,生气了。
他连忙跟了上去,却发现人实在太多,只要转眼就会跟不上了。
他心下一横,喊了声“阿九”,授九果然顿了下脚步,他趁机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盖在月白袖袍下的手。授九一怔,被握住的食指指尖动了动,有些僵硬地转回头望向身后之人。重彧皱着眉避开几个人,又握紧了手心,道:“我怕你走丢了。”
许久,授九才眨了下眼,反握住他的手,将他从人群中往自己这边一带,无奈道:“我才是怕你走丢了。”
风月楼里,三阶高莲花状的座台上绘的是绯红色的卷云,云端则是娉婷的四大美人图。红色的纱幔从楼顶的倒垂莲上垂落下来,挡住了莲台上的可人儿,平添了几分朦胧,如雾里看花。
而三阶下的就是看客了,大多桌前都是点心酒菜,身旁再有一个风情各不相同的女子。
筝声起,低下的喧哗声就静了下去。
渔舟晚唱。
可没一会儿,那挂着“风月楼”牌匾的楼门又闹起了一阵。
接客的几名女子,望着这走进来的一黑一白二人,都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有这么好的皮囊还到这风月楼来寻什么乐子。不过转而又嗤笑:终究是男人,抵抗不了温柔乡。
“二位公子来的时候不巧,这刚完了一曲,不过无妨,也可听下一曲了。”
重彧挑着眉,却不是感叹于这风月楼,而是授九依旧握着他的手,只不过被二人宽大的袖袍挡住了,看上去倒像是他二人站得近了些而已。
先前在莲台上抚筝的人已然抬步,皓腕一挑纱幔,迈着步子走了下来,引得席间一众男子倒吸一口凉气,连女子也不禁自愧不如。
那女子云鬓高挽,斜斜地插了支玉步摇。一袭正红瑶裙,露出的半个香肩莹白如玉,香肌玉体,上面蜿蜒着一支半开的桃枝。一张脸上胭脂淡抹,却已胜过万千颜色,黛青轻扫的柳眉,桃花眼轻轻一抬,明眸善睐,暗波流转。嘴角一弯,就似是能让人倾国倾城。
就连重彧也忍不住赞叹,世间竟有如此妙人。
那美人桃花眼勾人般在下面看了个遍,唇角似有似无地弯着往楼门处望去,先前的明媚垮掉,顿时像活吞了两斤砒.霜。
重彧也纳闷,“不过这人……”
授九接道:“……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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