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醒?”
“回小王爷,没醒。”
“这都睡了多久了?”
“回小王爷,过了这个点,就是十七个时辰了。”
“……”年钰倒吸了口凉气。
这是要把头都睡瘪的势头啊!
他摆了摆手,示意那紫衣的婢子可以退下了。自己迈上台阶,推开门进去,又将门合上。
紫衣的婢子站在台阶下想了想,便转身往前厅去了。
年钰将房里打量了一圈:一台翠玉屏风,楠木做桌椅,桌上一壶茶,旁边的书架上还有一壶酒。
年钰咂咂嘴。
上贡的待遇!
够五六个人横躺竖卧的红木雕花床上此刻就躺了个人,连床帷都没有放下来,可见这人得累到什么程度了。
年钰故意踩重脚步上前,伸手直接将被子一掀,带起一阵风来,连挂起的床帏都摇晃了两下。
但下面的重彧仍然趴着,睡得无动于衷。
年钰伸出手去,距离他后颈还有两寸时就被一只手拦住了,紧接着这只手腕子一转,直袭他的咽喉。年钰闪身一避,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又向他的后颈探去,重彧头不曾回,凭着感觉将腿一蹬,没脱下的鞋子直接在年钰天青色的衣摆上落下一个带泥土的脚印。年钰一惊,不防手中的腕子一扭,脱离了掌控,揪住了他的衣领。
重彧这时才翻过身,另一只手在床上一抓,拾起枕头就往他脸上闷。
年钰立即提气后退数步,但还是被紧跟而来的枕头砸到了背上,闷哼了一声。
重彧将被子掀到一旁堆着,还有些起床气,直接问:“吃*啊?!”
年钰刚将枕头拾起,听到这一句,直接反手砸了回去。
“这么大火气呢?!媳妇跟人跑了?!”
重彧扭头避开,余光瞥见他将脖颈上露出的东西塞了回去,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床上盘腿坐起身。
年钰在桌前坐下,翻起一个瓷杯,倒满了茶,扫了眼床上的人,想起昨晨下人来报,说重相到了,就是脸色不太好看,一个人骑着马到了城门下,掏出玉牌对守门士兵自报了家门。
此时再看,何止不好看,简直是没有一丝血色,难看到了极点,连身上的外袍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衣服还没换下,手上、就连银色的护腕上也还有干涸的血迹。
重彧运着内力在体内游走,却发现伤损甚重,且内力越来越不稳定一旦强行运功,必遭反噬。他干脆直接一压,将内力全部隐藏了起来,这才缓缓睁眼,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年钰问道:“怎么样?”
重彧面色有些沉重,“死秃驴阴我,那一棍只怕不简单,现下只要我一运功,便有所亏损,毒性蔓延甚快,不消片刻,就可以筹备后事了。”
“佛门中人,竟然使阴的?”年钰嗤笑一声,又道:“可要我给你找个大夫?”
重彧摇头,“这郡主府周围只怕是早已埋伏好了,一举一动都有人会报给秦珲。”
年钰也觉得在理,又问道:“授九呢?”
“四方主那里。”
年钰不解,重彧的身手在他们之中算高的,又会玩阴的,没有道理会伤得这么重。他环视过房里,道:“你的剑呢?”
“授九那里。”
“……哈!重五你没病吧?!”他忽然笑出了声来,“我说几个和尚是怎么把你伤得这么重?原来你是空手接白刃啊!了不起!怎么?你是觉得授九会半路被人劫色,所以把剑给他了么?”
“…………”
“还是你觉得授九他手无缚鸡之力?被追杀的是你好吗?”
“……关你屁事?”
年钰耸耸肩,“你这是关心则乱,怎么,难道你还要去他面前……”
“这是我的事,跟他没关系。”
年钰将一愣,转头却见重彧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跟他没关系。”
他一噎,只得骂了句,“贱!”
末了,又补充道:“真贱!”
重彧却闭上眼,耳尖动了动,忽然道:“锦康郡我已核对过,来往粮款皆无缺漏。”
年钰一愣,随即饮了口茶,接道:“不可能,不少官员曾向我提起锦康郡搜刮粮款一事,这件事还需等我仔细核对过再说。”
重彧蓦地声线一冷,“小王爷的意思是信不过本相了?”
“怎会,只不过重相才刚到,又怎可如此便下定结论。”
“我与锦康郡主乃是故交,他为人如何不需他人致词。”
“重相这未免有偏私的嫌疑了。”
听到这一句,重彧扯了扯嘴角,道:“既是如此,我二人也无甚可谈,小王爷请吧。”
“叨扰了,告辞。”
年钰拉开门,正撞见迎面而来的秦珲和抱着几本书道杜师,脸色有些不善,一言不发地对二人点了下头,拂袖而去。
“嗯?小王爷……这是……”秦珲有些不明所以,左右看看,只好迈进屋去,就见重彧还坐在床上,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见他进来了,还是悄悄收敛些许。
“锦康郡主见过重相,”秦珲对他拘手,又招呼杜师,“这是近年锦康的粮款收发录,本想着等重相歇息好了再送过来的,但听说重相要去楠丝,该是做不得久留。”
重彧不下床,杜师送到他面前去,他又不伸手,只得放在了他面前。
秦珲想起什么,问道:“听闻九钦天同重相一道前来,下官也早已对他钦佩不已,为何不曾见他。”
重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扫过收发录一眼,才弯弯唇,道:“郡主有心了,只是这九钦天不是先我一步,早到了这锦康么?怎么,你不知道吗?”
“这……下官……”秦珲脸色变了变,实在没想到授九就这么无声无息间已经进了锦康,“下官从未听下人来报,倒是他们办事不力了……”
“无妨,约莫是他急着与师兄见面也不愿劳累你,你也不必挂怀,”重彧抬了下手,“坐吧,茶在桌上,自便。”
秦珲藏在袖下的手掐了掐手心。
就算是在他的郡主府上,重彧照样能拿捏着态度,很普通的一句话也能让人不自觉听出位置所处不同,好像他才是主人一般。
这就是人生来的不同之处。
“这位是?”重彧忽然看着杜师问道。
秦珲解释道:“这是下官府上的门客,杜师。”
重彧作恍然大悟状,轻轻地“啊”了一声,“早听闻锦康郡主府上有一人,智慧莫焉,想必就是这位杜先生了吧?”
杜师拱了下手,“重相谬赞,承蒙郡主不弃,才能靠着鄙才,为郡主略尽绵薄之力。”
重彧轻笑,“杜先生谦虚了,有才便是有才,何必妄自菲薄,我府上便也正缺一个像杜先生这般的通透之人,否则,我也能省心不少了。”
如果此刻仲书在一旁,听到了这句话,定会抽着嘴角笑笑。
秦珲坐下身来,才想起先前拂袖离去的年钰,问道:“小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见他好像有什么不太顺心的?”
重彧除去了护腕,玄色的袖口往上翻了一折,露出清瘦的腕子,用仅仅干净的二指翻开收发录。听他问起,随意地笑了笑,道:“没什么,不过我与小王爷起了些口角之争。”
收发录翻开不过几页,就是一沓被夹在其间的纸张,重彧翻了翻下面的几张,清一色的房契、地契、店契之类的,再往下翻几页,就是几张大面额的银票。他微挑了下眉,心中不禁好笑:不是说这锦康郡主清廉,虽然搜刮,却不能摸到几个钱么?
在杜师抬起头来时,他又收回了沾有血迹的手,道:“说来,这事还与郡主有关。小王爷不知听谁说了,郡主你暗地里在搜刮朝廷批发下来的粮草,这次便是特地来彻查此事的,我也少不得与他争辩了两句。”
秦珲直接跪了下来,“重相明鉴,下官怎敢做如此无良之事!”
重也没让他起来,只是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与郡主也是亲戚。”
亲戚?
秦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与他成了亲戚了,又听他道:“母亲祖上出自甘河一带,后来迁居到了樟洋县,得当地大族秦氏照拂,数十年前,母亲的曾祖父的姑姑也曾嫁入秦家,得此结下姻亲,后来秦家的一位表小姐也曾嫁到了母亲家,诞下麟儿,就是母亲表舅的二姑家的表外甥,如此,按着辈分来,我也该尊称郡主一声……表舅。”
秦珲脸上出现了许久的空白。
秦家的确是樟洋县的大族,可他只是个旁系,这又是哪一辈人的破烂事了,他怎么知道?又被重彧忽悠着来忽悠着去,不是的也是了。
他诚惶诚恐道:“不敢当不敢当。”
重彧却轻飘飘道:“这锦康克扣粮款,我本以为只不过是风言风语罢了,可如今郡主却这般做法,不知是何意思?”
他指尖在收发录上敲了敲,显然已经看见了里面的东西,秦珲当即就知道他是要个说法了,忙磕头道:“下官罪该万死……”
重彧打断他的话,“亏我还信誓旦旦地与小王爷保证了,表舅,你这是让我为难啊!”
“重相,是下官一时鬼迷心窍了!还请重相手下留情!”秦珲又磕了几个头,眼下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怀疑他与重彧有亲这一说法是真是假,这倒是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下官……下官罪该万死,可只要重相想想办法,就当看在臣与您的亲缘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你先起来罢,”重彧似是叹了口气,食指压了压额角,摆了摆手,“就算看在两家的关系上,我自是不能看着表舅身陷囹圄,只是这……你先同我说说这粮款有多少缺漏?”
秦珲却欲言又止,目光躲闪起来。
他是为别人办事,没有什么缜密的心思,那人只给了他一些钱,却连角都填补不上。眼下年钰彻查在即,却也不知这重彧有几分可信,可如果不信,又还有谁能帮自己?但如何信?
重彧看出他心中所想,叹息道:“郡主既是不信我,也罢,请吧。”
秦珲犹豫了,他知道跨出这个门,等着他的多半就是死路一条,叔父的手再长,也长不到这里来,这时候还没从京畿传来消息,便是放弃自己了。
他狠下心来,道:“……起码……万两以上……”
“只是万两,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重彧沉吟。他一年的俸禄也不止万两,突觉这锦康郡主也不是什么穷恶至极的人了,“这好办,我……”
秦珲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重相……是黄金……”
“……咳咳……咳……”重彧被吓得咳嗽起来,“打扰了,你们二位请吧。”
是他错了。
“……”
秦珲又给他跪了,“重相,若您不救我,就没人能救我了!”
重彧深吸了口气,道:“我看你不像能干这种大事的人,若不是背后有人怂恿,断断是干不出这大逆不道之举的。”
秦珲忙不跟迭地点头,“我也是受了那些奸佞小人的哄骗啊!”
重彧颔首,忽然问道:“指使你的人是谁?”
秦珲一愣,随即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重彧也知道没这么容易,就不再不逼他了,“你且先回去,拖住小王爷三日,我自会想办法,三日之后,你再来见我罢。”
秦珲这才磕了个头,连声道谢,领着杜师退了出去。
离开重彧的房间好远,杜师出声问道:“郡主真要信他?”
秦珲摇头,“重相为人狡诈,被人戏称为‘红眼狐狸’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我又何曾愿意信他?如今只有他愿意施以援手了,叔父怕是……哎,只希望他还能想起我们吧。”
“可……”杜师望望周围,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可夫人与少爷都还在卞京住着,若是……”
秦珲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容我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两全的对策吧。”话落,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杜师道:“杜师,待这件事了了,你便写封折子递上去,说我父母年迈体衰,不宜移动,我打算辞官回乡以尽孝道。”
杜师点头称是。
送走了秦珲二人,重彧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闭了闭眼,缓缓伸展开双手,试着活动了一下,就牵扯到了后背上的伤,一下疼的龇牙咧嘴。
他是不敢乱动了,只能轻手轻脚地解开腰带,褪去衣袍。白色的里衣被血水染红了大半边,此时要脱去,才发现全粘在了肩头被震开的伤口上,一撕就引起了血流不止。
重彧咬了咬牙,鼻尖上冒出了一层薄汗。他从床头捞过年钰留下的瓶子,指尖挑掉其中一个的瓶塞,是外敷的药粉。
那另一瓶应该是内服的了。
手腕一倾,倒了些在伤口上。药粉落下之处,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让重彧忍不住怀疑这是辣椒粉了。
“年钰……我操.你大爷!”
入夜,房门轻开了又合。
仍旧趴在床上躺尸的重彧下意识蹙了下眉,偏头换了个方向。紧接着就感觉蒙在头上的被子被人轻柔地掀开了。
首先可以肯定,不是年钰。
重彧鼻腔里钻进一股药草味,不似往日的清淡,透着一点苦涩的意味。
他还有些犯困地睁开眼,一手揉了揉惺忪的眼,一手支着床榻翻身坐起,果然见一身月白锦袍的授九坐在床边。
授九见他醒来,先是弯了下唇,接着道:“那秦家第八十七任家主年轻受了九方阁的恩,认那任阁主作了义父,此后关系一直延续,锦康郡主按着辈分也要叫我一声堂弟,你既是他的表外甥,也该唤我一声二表舅。”
“……啊?!”还在揉眼的重彧一懵,就看见授九露出个浅浅的梨涡,竟是轻笑出了声,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诓了。
待他反应过来,授九已经将笑敛了下去。他问道:“你都知道了?”
授九不置可否地点头,还道:“胡扯的功夫愈来愈好了,你母亲怎的就成甘河人了?”
重彧的母亲至今身世未解,他也仗着世人不知,到处瞎编乱造,也不知诓骗了多少人,屡试不爽。
起床气还没退,但他好像天生不会在授九面前失态一般,所以白日里对年钰火气到这就成了嗔恼,“那你还骗我?”
“冤枉,”授九好笑,“这可是真的,大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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