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德尔人熟睡时,法师终于苏醒过来,弓着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被摄魂法术吸收了灵魂。
这时,哈勃尔?多格才深刻理解到索德尔人说过的关于魔法与人心的话。
魔法不等于法术。有的人纵使不会任何法术,但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令千万敌军退去,能凭一人之言使人丧失斗志。对人心的掌控就是最强大的魔法。
想到这里,多格不禁又对这个法师产生同情;对魔法的理解程度决定了他永远也无法战胜索德尔人,境界的差异很难用技术去弥补。弱有无数的理由,强却是没有道理的。
多格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小脑袋像潜水艇上的潜望镜。
“四周似乎很安静,但愿不会再有别的挑衅者。”
索德尔人依然在沉睡,嘴唇时而翕张,或许是在梦中与人交谈吧。
见此,多格快速挪移到法师身边坐下,谨慎地关注着熟睡的索德尔人,准备向法师攀谈解闷。
不料,未等他想好开场白,法师先开口了。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依旧没有神采,仿佛沙漠中一眼干枯的死井。
“你,就是刘显的儿子?哼,和你老爹是两个人。”他冷冷地说道。
多格一时忘了索德尔人交代给自己的假身份,因此不理解法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想到索德尔人的告诫,他不敢轻率回应,只是疑惑地看着法师。
“你倒是谨慎,一句话也不说。这是刘容教你的吧。”法师这时才转过头来,无神看着多格。
听到“刘容”两个字,多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冒用刘家二少爷的身份。
“啊,对。对,是他教我的。”
“……你……刘家怎么派了两个傻子过来……”法师紧握双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呵呵呵,我终究是栽在了两个傻子手上,又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傻子呢。”法师苦笑着想道。
在他心里,败给刘容那个愚蠢的防御术已经是人生一大耻辱了,自己的余生甚至要听从另一个傻子的号令,这比他成为五阵法师之前受到的任何磨难都令他痛苦不堪。
物质上的伤害如同在水桶上凿开一个洞,尽管许多水流失了,终究还是剩着一些;而精神上的痛苦却是滴入一滴墨汁,侵染了整桶清水。
他后悔自己当初年少轻狂,昏了头脑,竟敢自不量力地挑战刘家的权威;他后悔自己恃才傲物,不与其他人联合,独自袭击刘容;他后悔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在关键时刻自我了断,落得听人使唤的下场。
然而,悔恨又有什么用呢?契约已经生效,只要全知之主的圣光仍旧照耀着兰都的土地,契约就将一直生效。
法师长叹一口气,就着柔软的草地躺下,闭上双眼,叼起一根萋烟草轻轻吮吸。兰都的人,尤其是像他这样地位较高的,不会产生一点违抗全知之主的念头,更不要说杀死他来破除契约的束缚。按照全知之主的教义,这叫“忠诚”;但是按照叛逆的年轻人的说法,这叫“囚禁”。这位法师不是全知之主的狂热信徒,但他依旧把全知之主看作无所不能的神,只是怀着敬而远之的心态。
他曾经也是一个叛逆的愤青,经常参加抗议游行活动。但是在他受到了大祭司的教育引导之后,他那颗躁动的火热之心变得沉稳而又老成。他甚至有过这样的想法:正是对全知之主的服从使他在兰都混得顺风顺水,最后成为受人景仰的五阵大法师之一。
凡人对于神总是怀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然而任何猜测都源于对神的肯定,因此,凡人对神的认识往往是片面的、狭隘的。
“你叹什么气呀?”多格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有着超越索德尔人实力的大法师愁容满面。
在他看来,签订契约等于成为合作伙伴,法师与索德尔人联手必然无人能敌。
但是,他既非本地人,也不像索德尔人多年卧底兰都,他对兰都信息的掌握程度可能还不如一只土狗。他不知道,索德尔人与法师签订的契约以全知之主的力量为保障;他也不知道,契约上有些条款简直要把人变成奴隶。相对来说,他是一个幸福的人,尽管他很弱小。或许,他的幸福就来自弱小与无知。
“呵呵,你是富家公子,自然不晓得我们这些人的辛苦。远的不说,那刘容以前也不过是个街边小混混,会点拳脚罢了;若不是刘家大摆擂台,他一战成名,被选为刘家近卫,哪能像现在这般风光。我呢,父母都是你们家的下人,就更低贱了。”
“怎么会,我们都是平等的。”多格摇摇头,说道。
“平等?我看你是睡糊涂了。我十岁那年,只是因为我爸打碎了一个盘子,刘显就将我们一家赶出刘府,不问生死。这就是你说的平等?”法师刻意突出了“平等”二字,好让这个孩子看清事实。
多格自然是无话可说。他的知识全部来自于学院的课程,根本不了解真实的世界。
“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日后一定要让刘显那个老东西家破人亡。可惜啊,可恨啊!家仇未报,我却又落入你的手中。哼,你从小就被刘显藏在大宅深院里,养尊处优,不问世事,又怎会明白我的苦楚呢。你不明白我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走到这一步,你不明白我此前承受的一切,更不会明白一个平凡卑微的人多么渴望改变。我们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命运却使我们生于社会两极,品味截然不同的人生。你问我为什么叹气,那我倒想反问你。你凭什么可以笑盈盈地过着叹气的人一辈子也过不上的生活?”
法师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一跃而起,面容扭曲,狂笑不止,仿若疯癫。
多格快要哭出来了。他真想大声地告诉他,自己也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但是他终究不能做到。他既然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怪异的阴谋,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对于索德尔人,多格只是一个可以替换的傀儡;而对于多格自己,生命只有一次。
因为自己的弱小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却又因此不得不假装强大,这是多格作为小人物的荒谬经历。他渴望变强,恨不得自己真的就是刘家少爷。
无论是他身上佩剑的原主人,还是眼前这个法师,都是人类之中不折不扣的强者。强者之所以强,不是因为他们有卓越的技术和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心灵超越常人。“心强者强”,多格想起了诗人苏蒗屿的四字箴言。萨克学院只是系统地向学生灌输知识,而多格则是要在旅途中亲身感受各种教材和考点。
突然,多格轻轻颤抖了一下,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恍然大悟:自己并不弱小;正如索德尔人说的那样,真正的魔法是控制人心,而在萨克学院里学到的一切,就是自己把控人心的知识基础。
多格心中暗喜:“照这样推算的话,我也有可能使出索德尔人定义的魔法。仔细想想,古往今来的诸多说客、辩论家,虽然都是一介凡人,但是也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口才等能力,达到常人用魔法才能达到的效果。”
回顾历史长河,他凭着丰富的知识储备,整理出一套自己的“魔法”体系。若是这个方法可行,他便有了行走四方的傍身之技。眼下,法师正是绝佳的实验对象。
想到这里,多格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法师姓甚名谁。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多格恭敬地问道。
“真是高傲啊,刘家小子。我本家姓苏,人们现在尊称我为苏子。哼,谁不知道那些家伙是在讽刺我。下人都是有姓无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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