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嚣张而肆意地红火热闹,丝毫不在意是盛世还是渐亡的王朝,每个孩子都欢欢喜喜等待增岁,燃放炮竹震耳欲聋的响声似是要驱赶一年以来遇到的所有倒霉烦心事,给这天空中留下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彩,若是在近处不甚高的山上,就可以看见繁华帝都沽阳城的万家灯火,还有泛舟湖上起舞清影歌姬柔软的腰肢,任何人看到后,都不自觉沦陷其中。
“苏姐姐,为什么你包的饺子和街上卖的长得那么不一样呢?”阿陶看着锅里奇形怪状、丑陋无比的饺子,满脸疑惑地问苏湄。
“街上卖的,为了多卖钱,就会包成那样,而我包的自然不求形状,而求味道和馅多皮薄这样的技术。”苏湄满脸自豪地说道。
“可是,街上卖的饺子,味道很好吃,也是馅多皮薄啊!为什么他们不弄成这样的呢?”阿陶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奈何苏湄一向死要面子,就没有当场戳穿他,事实证明,他与这奇形怪状的饺子也是十分投缘的,足足二十个进了肚子。
“阿陶,开门呀!”苏湄在房间里老远就听到了钟子楚的声音,正欲起身迎客,却被阿陶抢了先。
“二弟,我和三弟本在相府和大家一起过年,后又想到你这里人丁稀少,必定冷清,便来这里也热闹热闹。”无论是在哪里,钟子楚成熟稳重的风范都让他不张扬,却也不会落于人后,除夕之夜,他也并没有刻意求红火,只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外褂,内衬白色云锦纹长袍,书香气由内而外,却不曾减免半分。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总归热闹些。”孟修还是上次来的模样,偶尔心不在焉,话也不是很多,只是照例寒暄两句。他倒是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明紫色衣衫,不过因为身形日渐臃肿,衣服显得有些窄小。
“快请进,有你们能来,我也是万分激动的。”苏湄掀起帘子,嘱咐阿陶去拿些年货过来,碰上喜欢的,就多拿一些。
“二弟,我十几天前来叩门,无人答应,我怕你和阿陶出事,便翻了院墙进来,结果里面的门都一一锁好了,马也不见了,我这才又翻了出去。二弟,将近年节,你去哪里了?”钟子楚回想起之前来时院内空寂无人,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哦,正值年节,我带着阿陶去买了好多年货,大哥你也知道,阿陶毕竟还是孩子,过年自然要买些好吃的来犒赏。”苏湄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睛却总是掠过钟子楚的身上。
“啊,是我大意了,竟忘了给阿陶带礼物,不过,今夜是除夕,明日带来想必阿陶也不会怪我,对吧?”钟子楚爱怜地抚摸了一下阿陶柔顺的黑发,他记得,那天他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邻居,便顺口一问,得到的答案是这家已经好几天没有人了,平日里这两人虽然安静,但是白日练剑、早午晚间做饭都会有点动静。
“听说外面有耍花灯什么的,二哥,你不带着阿陶去看看,凑个热闹吗?”坐了半晌,孟修从外面进来,右手牵着阿陶,笑着建议。
“确实也是,这大年三十,就算不图个看得高兴,也是图个热闹,我们二人平日里也没有这样的空闲来见识灯红酒绿,不如就当是陪我们三个,好歹出去一遭吧!”钟子楚也站起身来,劝说苏湄。
“那好吧,若不是你们叫我,我倒宁愿在这院子里到老下去!”苏湄打趣地说,若是论起懒散,她觉得自己真是当之无愧。
“阿陶,回来!”就在阿陶欢喜地跑出了院子就要奔向门口的时候,苏湄猛地叫住了他。
阿陶以为苏湄又要阻止他出去,愁眉苦脸地转过身来,准备上演动人的戏码。谁知,苏湄却隔空抛给他一件蓝色的棉衣,只说了一句“外面冷,穿上衣服,别冻着了”就回身锁住了门。
钟子楚看见苏湄在给阿陶取衣服的同时,也顺手拾起了一件白色披风穿在身上,他想起有一日清晨看见陌谦,他手里也拿着同样一件白色披风,急匆匆要出门,那天,正是他来找苏湄串门的那一天,他清楚得记得,那件披风的后帽上,有着浅浅的两道山纹,和今日他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曾有人这样描述除夕夜“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可是,今夜的京都,仍是刺骨的寒冷,没有漫天飘雪就算是老天爷宽待他们了,更别提连春风的影子都没有捕捉到了。路过的每一条街上都点起了明亮或昏黄的灯笼,有的崭新,有的破旧,有的大门紧闭,在家中饮酒作乐,有的开门迎客,和朋友吟诗作对。孩子们穿着平整的衣服,红色的棉鞋,哪怕是没有新料子,母亲也会努力让他们看起来穿得像新的一样。
京都的中心,清河一带,是整个王朝贸易最繁盛的体现,绫罗绸缎,花样布匹,珍奇玉石,还有各色各样精美的手工艺品——木雕,瓷碗等,当然,还有馋人的小吃,再不济的父母,路过这里,总要给孩子买一串糖葫芦吃。
“阿陶,过了年就又长一岁了,还有几个时辰就到新年了。”因为人多,他们便分了组,阿陶和孟修一起,苏湄和钟子楚一起,此刻,孟修看着啃着糖葫芦的阿陶,戏问道。
“阿陶今年十岁,明年就十一岁了,阿陶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了苏姐姐,没有苏姐姐,阿陶可能现在还吃不上一顿饱饭,穿不了一件新衣。”阿陶在人潮人海中找寻苏湄,总归奇妙,第二眼就从缝隙里看到了她。
“是吗?”孟修回想了自己去看病时郎中所说的话,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是啊,阿陶从来不骗人的。”阿陶郑重地点了点头,狐疑地看着孟修。
“二弟,你有什么打算吗?难道你真的打算独自抚养阿陶到大吗?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你自己的人生……”钟子楚诱苏湄出来,其实就是想问问她今后的打算。
“大哥,今后怎样,我还没有想好,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其实我带阿陶回京的这些日子以来,一路上也算是不枉初心,以后怎么样,就看老天怎么安排吧。”她想做一个江湖人,不问庙堂事,她出山的初衷,从来不是匡扶天下。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但是,在很多时候,有使命就会有无奈,她不想因为责任而对亲人爱人不管不顾。
“二哥,终于找到你们了,还是阿陶眼睛亮,一眼就看见了你们从游船上下来。”孟修和阿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苏湄和钟子楚面前,阿陶十分得意,对孟修的话满意地给予眼神的回复。
“你们玩儿得怎么样啊?一定是都去过了吧?”
“京都打扮一番,还是蛮热闹的。”
……
“二哥,那边的花灯十分好看,有一盏十分衬你,不如买回家去给阿陶玩如何?”孟修边说边把苏湄向旁侧引。
“是吗,我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花灯?”苏湄欣喜地跟着他的脚步,在孟修身后看见他稍有沉重的脚步,便忍不住调侃道:“孟修,我怎么觉得,你比我初次回来见你的时候,越发圆滚了?”
“说到此,我实在是纳闷,这身材虽然不是什么威胁到生命的东西,可是在出入生活时,还是对人影响很大。”孟修慢慢地停下了脚步,认真地与苏湄诉说。
“是啊,你要加把劲,努力把肥肉减掉,才能不负往日清秀书生之名啊!”苏湄友好地拍了拍孟修的肩,以资鼓励。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孟修转到了苏湄的对面,眼神诚挚。
“请说。”
“我发胖的事情,二哥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办法嘛,倒是有的,只不过也不是什么独门秘诀,我是武人,多练功自然就会消耗体力,不至身材走样,可是三弟你嘛,你是文人,文人也不打架,只是每日坐在窗前与翰墨文书打交道,且对饮食不加节制的话,一来二去,时间一长,确实是会发胖。若是想要减肥,只能在控制饮食并且多加锻炼,不能久坐不动,到了夜里直接睡觉,肉不长在你身上长在谁身上?”苏湄以为孟修不好意思当着钟子楚和阿陶的面来提出来,故意支开他们来向她求助。
“这些我会注意,只是,你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吗?”孟修面色焦急,似是觉得苏湄还隐瞒了他什么东西。
“这还能有别的办法吗?要减肥,必须自律,任何人是帮助不了你的,必要时,要改变对喜爱食物的观念,才不致狂吃不止。”苏湄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孟修,他对自己方才说的话,好像极不相信似的,急着去找另外一个他口中的然而却并不存在的且被他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方法。
“真的,你相信我,实在不行,你可以每天早起来这里和阿陶一起学习武功。”孟修迷离朦胧的眼神让苏湄无法理解,她再次出口相劝。
“不——不必了。”孟修连连摇头摆手,他可受不了那样的苦,也就只有阿陶,那样没人要的孩子,才会拼命努力学习技艺,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一无所有。
“二哥,你——你真的,不知道吗?”孟修在苏湄的脚踏出半步的时候,伸手拦住了她,再一次想问。
“知道什么?不妨提醒我一下,我实在是不记得了。”苏湄料定孟修也许是听了什么人的话,言行举止这几个月来怪异不已。
“比如,仙术之类的?”
“仙术?孟修,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我若是有仙术,往你身上一施便是,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再说了,我若有仙术,我还学什么武功防身,我直接施仙术不久行了?”苏湄温柔一笑,孟修原来也会信这些有无之道。
“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然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爱说话多好!”苏湄转身离去,留下他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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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的清晨,阿陶起身,掀开被子,却没有听到一如既往的苏湄清晰明亮的声音,也没有见到那一抹为庆祝他及时起床而莞尔一笑的倩影,心中甚是奇怪。
走到厨房,只有一碗面孤零零立在灶台上,上面飘着丝丝缕缕残存的热气,似乎是苏湄在向他说早安,阿陶又跑到马厩,“白胖胖”也不见踪影,但是看得出来饲料所剩无几,连“白胖胖”都是她喂好了再牵走的,即使不牵走阿陶,也要先把阿陶喂饱嘛!
想着想着,眼泪就出来了,阿陶努力想要压抑住眸中的泪水,却是越积越多,苏湄几个月以来对他的照顾和关爱,在此刻化为了留恋与愤恨,既然迟早都会抛弃他,那当初为什么要将他解救出来?就是为了让他此刻体会到被高高捧起再被不值钱地摔碎的绝望感么?苏姐姐太坏了,太坏了!
阿陶愤怒地击打着门帘,知道上面本来结结实实的三个钉子上的挂绳摇摇欲坠,终于挂绳断了,门帘犹如一张扑天大网,严严实实地绊倒了他,他跪在柔软深厚的帘子上,却意外发现前方一片轻飘飘的东西,擦干眼泪一看,是一封信,阿陶颤颤巍巍地打开,又合上,又打开,又合上,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鼓作气把纸铺平,从指缝里看苏湄熟悉的笔迹,直到看见“出门”和“夜晚回来”这六个字,才堪堪放下了手,细细品读:
阿陶,早上好,相信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按时起床了吧。你总问我,早起有什么意义,忍着寒冷,明明那些事可以以后再做,为什么不晚起一会儿,等太阳升起来了再做呢?我也不会拿人们口口相传的话来糊弄你,你现在看到了,我写了这封长长的信,做了这碗热腾腾的面,这都是我比你早起的几刻钟做的事情,而现在,我已远行途中,享受着晨光带来的美好,早起虽然看起来并不能影响我们一天的生活,但是如果比别人早起一会儿,我们就可以比别人做更多的事情,滴水成冰,汇聚成河,一年到头来,我们就能够比别人多学一套剑法,甚至是多看几本奇特的书,我们的人生很短,没有那么多的几年,可是,若是把时间分成无数无数个小块,每天有十二个时辰,若是分成一炷香一炷香的时间,那时间就有如泉水,源源不断,生生不息,你现在还想要赖床吗?
阿陶,我做一碗面,不是因为时间仓促,而是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生辰吃面,可享健康长寿,我不能陪你吃面,即使这样,你也不要饱饱地吃完,不要剩下哦!今天你的任务繁多,要记得刷碗,我在信的最下方写了午饭的做法,要认认真真地烧水、淘米,做一天你自己的主人。
我有事要出门,不过时间很短,夜晚就能回来,我回来,要检查“惊鸿影”这一招,如果不熟练,晚上要加练哦,我知道,你不想的,对吧?阿陶,我猜,此刻,你已经把帘子锤下来了,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心里在埋怨我百十次了,所以,请站起来,把信放在一边,我知道你挂不起门帘,那就紧紧关上门,不要让风透进来,赶紧把面吃了,在你生辰的这一天,要学会长大,不要埋怨任何人,自己为自己做主。
阿陶,生辰快乐!
苏湄
雪山的确是因雪得名,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苏湄的头顶,沁脾的凉透入心底。
她跪在冰殿外已经一个时辰了,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这里,雪山依旧是万径人踪灭。
“姑娘,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一个冰清玉洁的美人出现在了冰殿门口,容貌秀丽,神色冷冰冰地望着苏湄,说话毫无感情。
苏湄没有答话,却轻轻摇了摇头,以示坚定。
“你要知道,每年来有多少人来求姑姑,而姑姑从未松过口,或是心软过,将这冰莲送给或卖给过任何人。”那位姑娘看见苏湄肩头厚厚的雪花于心不忍,开口相劝,自古以来,有人来见姑姑,无非是为功名利禄,或是权利钱财,都是带着万贯家财,或是至美至奇之物,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带,孤身一人,来求药。
“你若是因此费了双腿,多不值得!”姑娘看着苏湄,姑姑在里面听都不想听一句,这叫她如何是好?
“多谢姑娘,我知道,有些事,你帮不上忙。”苏湄抬起头来看姑娘,清澈的眸子里,是一直以来的倔强。
“好吧。”姑娘只好回去,姑姑,这或许是个好人,听一句也无妨。
过了许久,天色渐沉,一轮弯月慢慢挂上空中,冰殿前卷起的帘子已被放下,药王姑姑既没有叫她进去,也没有下逐客令,反而和往常一样在冰殿内烧晚饭,香味传出冰殿,逃进苏湄的鼻尖。实际上,她的双腿已经在雪里被冻得麻木,只有远播的香气和不时落到手心里的雪花才能让她真实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那位看似冷漠其实娇小可爱的美人,午时过后再一次出现在了苏湄的眼前,她淡蓝色的衣裙上简单熟悉的花纹,惊得苏湄抬起了已经僵硬的脖颈。
“姑娘,姑姑叫你进去。”她带来了好消息,苏湄差点喜极而泣。
“好。”苏湄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双腿却已陷在雪里,大腿的肌肉挛经,她不得不双手支撑地面,完成艰难的起身。
“不——不必。”苏湄看到姑娘的手向她的手臂搭来,无力地向外推了推,却推到了虚空,因为如此,她才更不能受人恩惠——尤其是这雪山上的恩惠。
苏湄踉踉跄跄地走向冰殿,有好几次差点跌倒在雪里,但她都没有停下,因为她怕,怕前功尽弃,怕功亏一篑。
“姑姑,她来了。”药王姑姑头戴紫色琉璃,身穿雪云长裙,一个目光看来,便把苏湄打量得彻彻底底。
“晚辈苏湄,拜见药王姑姑。”苏湄合双手行礼,动作僵硬,四肢有些不协。
“苏湄?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非得来我这里求这一株冰莲。”姑姑轻蔑地笑了笑,由上而下地审视苏湄。
“让姑姑见笑了,晚辈有一位病重的朋友,需得雪山冰莲才能救命,还望姑姑开恩。”苏湄毕恭毕敬地说。
“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救他?救了他,我又什么好处?”姑姑盛气凌人,目光严厉不容侵犯。
“姑姑,他——是个好人,若是救了他,对这天下苍生,有利而无弊。”苏湄想到那日见到的陌谦的苍白的面庞,泪水不自主地自眼角滑下。
“那与我又有何干?我已避世,天下苍生,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姑姑半步不让,冷冷发问。
“你只说,你于他有没有私心?”姑姑从座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
苏湄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药王姑姑的眼睛,轻轻开口:“有。”
“有便是有,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苏湄低下眉眼,低声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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