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了惊,见唇上仿佛一层苍白釉的大巫咸哑声说:“我记得她救我的恩情,从没忘过。”
银碎被她抓着无法动,冷汗侵体伤身,她一边诱哄:“大人,我知道你没忘。”
然后她看见温息羽两只手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连续好几句:“天翻地覆啊,天翻地覆……”
银碎知道她大概是又做梦了。
在军营中她经常梦魇,有时半夜会听到营帐怒吼一样的一声:“阿娘!”
已经好了不少。银碎微微叹气,再次给她擦身。
快到卯时,窗外隐隐有些亮光,室内只燃了短烛,两道光复杂的交汇在一起,室内不觉有些温馨之意。
她刚站起来,手腕被人拉住。
一回头,她听见温息羽呜咽着说:“我想小叶子,我想阿娘,也想嬷嬷……”
银碎浑身僵住。
这还是第一次见大人这般。
她蹲下来,小声道:“以后会有更好的人,会有更多的人陪着大人。”
温息羽那时也不知有几分清醒,低不可闻一个字:“谁……”
她顿了半响,又悲又喜的,哄她:“能陪着大人的,肯定是最好最好的人。”
温息羽好像醒了大半,手又伸出来在空中胡乱抓着,用力的喊:“谁……是谁……风度得如蘅君否?”
恰是大雪,外面雪沫乱飞,细弱的树枝被撑断,咔嚓一声。
银碎心中生出无限的怨憎。
凭什么赵姑娘那么不信任大人,不为大人考虑,却还能让大人如此惦记。
凭什么?
她一直喊温息羽小千金,可又哪里知道,那一夜后她的小千金再也不是小千金了。
让温息羽的人生天翻地覆的那一夜,薛府血流成河那一夜,她亲手救出了温息羽,最后又将她抛弃,任她独自面对上京城的诡谲风云。
她可知道,上京城的人比毒蛇还毒七分,吃人从不吐骨头。
但后来她又觉得,能为大人献出一双眼睛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
看着温息羽躲在赵秋蘅身后的模样,她突然将心中最后那一丝芥蒂放下。
当年那一夜,她与金渺然被派去南平侯府给徐雯霜送补药,回来的路上却看到赵秋蘅满脸是血的牵着温息羽跑,巷尾处已有火把映照,有人在追她们。
沿路都是血腥味。
那时她才知道,赵姑娘为温息羽牺牲的绝非一双眼睛而已。
还有本无须放弃的高高在上和肆意江湖。
整件事认真说起来,根本无从分辨对错。
—
德宗治世二十八年,上元节,整个上京都沉浸在新竹落梅的焕新中。
薛营的将士们包了东街口的五栋楼过节。
有行人揣着包袱想进去歇脚,一一被醉酒的士兵赶了出来。
酒楼的后厨遵照将领的吩咐,煮出香味扑鼻的佛跳墙。水烟蒸腾在东街巷口,一声爆竹响埋下了许多引线。
集市上的鲜肉好像被他们包了,谁都买不到,总之一有新鲜的食材,最先要送到那五栋楼里,给将士们酿酒做菜,一时间各方百姓怨声载道。
按理说,花钱买醉没什么大不了的,银货两讫,老祖宗教过的道理。
可错就错在他们隶属立了军功的薛营,大捷归来那一日,百姓爱戴到在薛府门外跪了上万人,连德宗的轿撵都进不来。
一国之主深受大辱,怎能甘心。即使为我朝出生入死那又如何,大晁还是德宗的天下,就凭这点功劳,便要居功自傲?
纵然打的姜朝军士落花流水又如何?回朝以后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军营里吃该吃的、喝该喝的。只有这般才能保命!
人们对英雄的喜爱很微妙。
或者,人们总说喜欢英雄,是喜欢没有需求的英雄。
后来史书评价这一段,也写得很深刻:既为功臣,更要收敛,方为君臣之道。
总之现在想来,薛家的下场怪不了任何人,
几天后,一群杀手半夜闯入薛府,温息羽在柴房缅怀小黄,听见有人撞门,她从门缝里看,见是江袭叔叔,江袭满身是血的说:“小姐……去找人……救将军……”
她还未反应过来,正好小叶子从后门的道儿钻过来,那时二人也不过十五,温息羽还没办及笄礼,遇到这个情况,属实不知该怎么办。
小叶子说把江袭藏在陈节度家,然后找外援。
小叶子彼时已是半个朦胧派诗人,作画上也颇有名气,对于朝堂的弯弯绕绕看不透,温息羽却不傻,她知道薛家的命数尽了。
如果这时候把江袭送到陈节度家,无异于亲手杀死陈节度全家。
她拒绝了。
但小叶子从来理想主义,他想救江袭,也想救温息羽。
眼看着刀光剑影就要杀过来,血从小溪流到陈节度家的平湖。
这大概是所谓的命数,无常。
赵秋蘅半夜发现小叶子失踪了,便疑心他来了薛府,正好在平湖中看到血,便在后墙那边喊道:“小千金,你家怎么了?”
温息羽下意识不想说话。
薛府有今天,是不可逆转的,即使薛鲜冰活下来又怎样,德宗有的是办法杀她,还可能连累更多的人。
温息羽从未想过,当有一日面对自己亲生母亲的生死时,她竟还这般理智。
她捂着小叶子的嘴,一双晶莹的眼在夜里显得可恶起来:“不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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