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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父是淡漠之人,淡漠于人情,淡漠于世情,似乎不曾在乎任何人,亦不曾在乎任何事。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总有些分量,以为他就算不在乎任何人,终是在乎她的。孰料,这个判断好像并不准确。

心口堵得慌,越想睡越睡不着。她辗转翻了好几个身,弄出阵阵窸窣响动。

他喜静,睡眠也浅。所以当她翻到第五个身时,他微微侧过头,依旧阖着眼,蕴着睡意含糊道:“小十,怎么还不睡?”

冲动只在一瞬间。既然他不在乎她,她又何必眷恋于他身侧。她蹭起石身,靠着棉团赌气道:“师父,我想下山。”

不知他是不是睡过去了,反正好一会儿没给反应。

见他迟迟不应声,她猜着他9成是睡过去了。如此郑重时刻,如此重大决定,他竟然听完就睡了。果然,他不曾在乎任何人,亦不曾在乎她这只笨拙的小妖,养在身边恐怕也只是闲得无聊,就像他为消磨时间而下的一盘又一盘的棋一般。

那口气堵在心间,越来越沉,她提高了声音:“师父,我要下山。山间除了树就是草,乏味得很,我要跟二师父到人间见见世面。”

许久之后,他应出一个字:“好。”虽然仍阖着眼,但语中了无睡意,字眼格外清晰。

一言既出,即是决定。

石身缓缓滑下,滑入棉窝之中,她趴在棉团之上,忽然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哭,跟在他身边以来第一次很想哭。只是一颗石头如何哭呢?她不敢出声,怕吵到他,怕为他察觉,将石头一沿埋入棉团间,任情绪肆意流淌。

“小十,山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又是一只妖,若身份暴露恐不为世人所容。”不知过了多久,他缓声道,“记得跟紧你二师父,要听他的话,别调皮任性。”刚说完,他又似自嘲道,“当我没说吧。你一向乖得很,怎会调皮任性?”

心上隐隐疼起来,她趴在那里默默地流眼泪。

“小十,为师不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不然早让你跟你二师父下山了。你正是爱玩爱闹的年龄,哪能与为师这种心若枯槁的人一样?是我考虑不周。小十以后若有什么想法,直接对为师讲就好。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别委屈着自己。”

他的话第一次一说这么多。她压着声音中的异样,问:“师父,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你是睡过去了吗?”

他扬了扬唇,露出极淡的笑意,“哪能睡过去,为师是在想,这个师父做得真是不称职,这些年一直将你拘在山上,怕把你闷坏了吧。”

心中百般滋味,她再忍不住,滚出棉窝,滚至他锦被边沿,大哭出声:“师父。”

他用掌心摩挲着她,安慰她:“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长大了,也该见见世面了,通晓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若日后为师不在,你也能无恙地活下去。”语毕,他咳嗽起来,咳嗽得格外厉害,俯身竟是呕出一口血。心口之处缓缓渗出血色。

她怕极,绕着他直转:“师父,你受伤了吗?我去叫二师父来。”

用食指按住她,又咳嗽了片刻,他方才道:“不用,只是旧伤复发而已,没什么打紧。”他挣扎着下了床,脚步不稳地行至药柜前,抽出中间的一格,取了里面的药草,嚼碎敷在心口伤处,试图将那蔓延的血色止住。

她记起了,他的心口一直有旧伤。初到山上那年,她还是一颗石头时,这伤常常复发,每隔一两个月定能见他按着渗血的心口,挣扎着起来敷药。

后来她修成人形,依依随在他身侧,这伤复发频次渐渐低下去。再后来,便不见心口渗过血。

她以为他的伤已经痊愈,便将这事抛到脑后。孰料今晚这伤竟然又发作起来,且有止不住之势。药草敷上去,却未能将血止住。

她心觉不好,忙跳下床榻:“我去叫二师父。”匆匆翻滚着出门。孰料门栓早已落上。她一颗半点法力没有的石头如何能跳得那样高,如何能撞开那门栓。

她一下又一下跳起,又一下一下地摔回原地。末了,“啪”的一声,她跌落于地,竟将薄脆的石身摔出道道纹路。纹路间温润白芒溢出,散向空气中。

他听见响动,转眼看来,顾不得自身伤势:“小十,小心石身摔碎。”说着扶上周遭柜子,向她这畔行来,忍着钻心疼痛将门推开一条缝。

她忙自缝隙中滚出去,一路滚向二师父房外。因着化为石身,她的声音比之白日低了不知多少,纵使大声喊叫,亦只如猫儿喵喵。偏偏二师父心宽睡得一向沉,她叫了几声,竟然叫不开门。

他的情况危急,她慌得六神无主,也管不得什么石身碎不碎,跳起来猛撞房门,扯了嗓子拼命喊道:“二师父,救命!”

慢慢的,房中有了响动。不多时,二师父衣衫不整地打开门,四顾望了一番,低头之际方看见门槛处的她。他揉着眼睛打了个长长呵欠:“小十怎么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是你大师父不分你床铺,要你到我这里来借宿?”

她慌道:“大师父出了事,二师父快救他。”

二师父闻言,眼中睡意一扫而空,也顾不得披外袍,散着中衣就向他们房中跑去。他走得慌张,未遑注意脚下,一脚踩上她的石身,踩得她“吱”的一声痛叫出来。他脚下一顿,转头寻她:“小十?”

她疼得龇牙咧嘴,却扯着嗓子道:“不用管我,快去救大师父。”

二师父是习武之人,脚力颇重,一脚差点踩碎她的原身。她疼得半天不能回神,周身的裂纹愈发多了,密密交错。莹润白光不断外溢,丝丝缕缕地飘散向夜空。

等这阵疼痛过去,她滚着小小石身正要回去。忽觉平地一阵阴风,刮得人遍体生寒。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团比夜色还黑的云气翻涌着滚来,自远方迅疾逼近。

房中,二师父本来正盘膝纳劲为他疗伤,感受到这阵阴风,抬头看见那天际乌云,惊道:“糟糕,有大妖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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