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太子殿下,他是陛下的亲子,殿下的兄长,大周储贰,于国于家,俱是最好人选。若由三郎你上此表,以如今情势,能否递到御前怕也是不好说……只要太子向陛下递上此表,王府之围便可不纾自解。”
说罢,冯纬却是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执佩,这步棋,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其精妙之处,远不只他方才所说这些……便是冯纬一直在京城,能给出的最好建议也不过如此。
此时的汉王府中,不过两个孩子主持,能做到这般局面,说实话,已经远远超过冯纬自西蜀一路奔驰而来的无数设想。
姬弘却心有疑惑:“为何见到丧表,王府之围便可解?”
门外忽然喧嚣起来,却原来竟是宫中陛下近侍来宣旨,召姬弘与佩娘入宫觐见!
冯纬闻声亦是吸了口气:“解围之机已至。”那个消息恐怕也快抵京师了,只要两个孩子面圣不出问题,这一次,汉王府之围,应无大碍。
在接旨意这间不容发的时机,冯纬低声问姬弘:“三郎见了圣上之后可知该如何应对?”
姬弘神情紧绷:“弘定当谨记为臣之仪。”
冯纬却是宽慰地笑了笑,语气仿佛安慰又仿佛提醒:“三郎不必如此紧张,陛下是当今天子,更是你与佩娘的祖父。”
执佩闻言,心头剧震,抬头看向冯纬。
此时,程十三急急在准备车驾,施延已经进来,此次进宫面圣,竟是由这位金吾卫左将军亲自护卫!
冯纬笑道:“莫害怕,去吧。”
目送两个孩子上了轺车,冯纬突然有了预感,此次,汉王府之围必解!
只是,若两个孩子的性情能互相换一换就更好了。
轺车上,执佩却是在思索冯纬那句叮嘱。
一般朝臣亲眷觐见,必是要更换大礼服,但他们尚在孝中,又有重孝在身,侍中便直接让他们免了这番折腾。
姬弘摸了摸执佩的头,轻声道:“陛下最是慈和不过,佩娘你待会儿跟着我便是,莫怕。”
执佩点了点头,开口询问:“阿兄见过陛下吗?”
姬弘笑了笑,他作为汉王府嫡长子,逢正月大朝会、宫中家宴,自然是会随父入宫的,只是,近些年,汉王在外领兵时日多,他又被送到书院,进宫次数才少了起来。
此次拜见,与朝会宫宴不同,听冯先生言下之意,关乎王府解围之事,又没有阿父领着,他还带着执佩,不免更加慎重。
只是执佩这样一问,他随口说了一些往年随父亲入宫的趣事,又道:“你也是见过陛下的,不过那会儿你怕是不记得了……”
便在这时,车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执佩听出来是施延。
姬弘是知道宫规的,他听到宫廷禁卫与侍中对答之声,知道是丹阳门到了,便对执佩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轺车一路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几重宫门,在一处廊道停了下来。
下得车来,姬弘便是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肃。
执佩看他这模样,也不敢大意,她并不知道这处处讲究礼的王朝宫廷内,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规定,只学着姬弘的模样,除了地砖与挨着的白色宫墙,并不敢四处张望打量。
但是马车有点高,她需要旁边侍中小心扶着才能下去。
只是她还没下车,便见施延微微蹙眉对那侍中道:“莫要叫陛下久等。”
那侍中立时醒悟,召过旁边一个强健的宫女:“你抱着小郡主一程。”
执佩纵不情愿,也不得不从。
只是这样一来,就算她不四处张望,视野也是好了许多,这片巍峨的宫殿群竟是依山势而建,色调与她前世游玩见到的朱碧琉璃瓦的模样全然不同,竟皆是白墙朱漆,并无过多繁复的雕梁画栋,却偏偏有一种朴实无华的雄伟气派。
到得一处守卫重重的偏殿前,那宫女放下了执佩,侍中先去通传、施延入内复命,随后,侍中领路,执佩便小心翼翼地跟在姬弘身后入内。
这处偏殿在山势高处,光线明亮,映得殿内分外幔帐金玉格外华丽,空气中奇异的香气却交织着一股苦涩的药品。
执佩视线余光只隐约看到,明黄色的榻旁围着三四人,榻上有一人正卧着,施延正站在那人身后护卫。
执佩跟着姬弘行礼,姬弘口称:“弘拜见陛下。”
执佩却是:“佩娘拜见皇祖父。”
两个孩子的声音错落不一,执佩在后面看得分明,姬弘单薄的背影瞬间僵硬了。
但执佩只是端正跪好,在心里默念:我是小孩子我是小孩子我是小孩子。
姬弘连忙谢罪道:“佩娘年幼无知,弘未尽教导,还请陛下责罚。”
只听太子熟悉的声音恳求道:“父皇……”
皇帝却只是摆了摆手:“这孩子太见外,该多学学你妹妹,你们都是朕的孙儿,叫皇祖父有何错?都起来吧。”
一个年轻的女声笑道:“这便是汉王妃那两个孩子吧,倒都是好孩子呢。”
执佩跟着姬弘起身的时候,轻轻一瞥,只见卧榻上的帝王,皮肤上已经有了深色的斑,他身旁那女子不过桃李年华,正是容颜昳丽之时,明亮的光线下,直如明珠般熠熠生辉,令一旁的帝王越显迟暮黯淡。
但听这位皇帝说话,却依旧清晰顺畅,虽说不上中气十足,却比前几日太子发病时随时可能喘不上气的状况好上太多。
太子依旧是满面病容,却是坐在榻旁案前,关切地看着姬弘执佩二人,他身旁,还随侍着一个相貌英武的青年,一样身着浅黄圆袍,神情中颇有些倨傲。
不必皇帝吩咐,一旁侍中自然安排了坐榻。
皇帝看了执佩一眼:“佩娘?是唤佩娘吧?给她端些果子点心来。”
执佩连忙再次行礼:“谢过皇祖父。”
皇帝闻言笑了,转而叹了口气对姬弘道:““你上的丧表我看了,难为你一个孩子,一片孝诚之心。”
姬弘的心不由高高提了起来,汉王妃自尽而亡,陛下会如何看?是觉得她以死证阿父清白,行为忠烈?还是觉得她行为偏激,不识礼数,影响了皇室在天下人心目中的礼义形象?
截然相反的裁断,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他语气萧索:“朕不过只是病了一些时日,数日未能临朝,未曾料想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太子立时离席叩首:“儿臣监国未及明察,皆是儿臣之过。”
皇帝只是抬了抬手,叹了口气:“这偌大的朝局,你这身子也不比当年,唉……林氏的丧事,二郎你多看顾些,着礼部按一品诰命之礼安葬,入宗地族庙,不得怠慢。”
太子领命。
姬弘早已经泪流满面,重重叩首谢恩,于周人而言,事死如事生,后世亦有盖棺定论之言,一个人离世时的礼仪,便是此人一生评价。
姬弘一直忧虑汉王妃丧礼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若是草草落葬,他怕是此生都将难安,此时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有陛下此言,母亲身后事便有了着落,任何人亦不可再轻侮母亲亡故之事!
姬弘身后,执佩跟着叩首谢恩。
她个头小,所有人的视角都没有看到她小小面孔上的不甘与愤怒,她不是这时代的人,她永远不会觉得,所谓的风光大葬,进入皇室的墓地宗庙便能抵消她娘亲的一条性命!
可是此时此刻,脑海里,卧着的皇帝,坐着的太子、妃嫔,还有跪着的自己与哥哥……执佩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云纹地砖上。
随后的对答中,皇帝问起姬弘在书院中的事情,姬弘一一恭谨地答了,皇帝点头道:“礼学传承乃是大事,你当用功……”
此时,一个侍中匆匆入内在皇帝耳边轻语了什么,他立时神情一喜:“快让他进来!”
一个绿色衣袍的官员双手捧着一封信函入内,面上已经是神情激动、喜动颜色:“陛下!西蜀四日前传来大捷!汉王已平定江州,徐西已降,大军开拔往雒城而去。雒城若下,成州必破,徐氏大势已去!”
这位年已迟暮的皇帝竟直接坐起了身,下榻接过信函,高兴地连道:“好!好!”
便是姬弘在呆怔之后,反应过来,也不由流露喜色,阿父阵前大捷!
皇帝指着姬弘笑道:“礼学之外,阵前用兵你更该好好学学你父!”
姬弘赧然应是。
皇帝略一思索,对那绿袍官员道:“你对汉王回信,便道他大捷信报之时,弘儿就在朕身旁,这孙儿朕甚是喜欢,便封他为江州郡王……”
那年轻妃嫔亦是笑道:“要妾说,还是陛下洪福齐天,这不,您一召见孙儿,捷报便到御前了。”
皇帝大笑道:“陈妃说得是。”
这陈姓妃嫔抿嘴一笑,却对姬弘道:“你这孩子还不谢过陛下恩典?”
皇帝正看着姬弘笑着想说什么,忽见执佩紧紧抓着姬弘的衣服,躲到他身后呜呜地抽噎了起来,叫姬弘一时无法谢恩。
小女孩儿哪怕努力压抑着不哭出声,可是抽噎的模样更叫人心疼。
偏殿之中,众人皆是错愕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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