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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慎言去了一会儿,再次回来落座,新茶端上。

他那个傻儿无恙。

笔墨纸砚摆开。

“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李自成边说边挥毫泼墨,没写崇祯实录——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秦妇吟》作于黄巢攻破长安时,这首唐代最长的叙事诗和《木兰辞》、《孔雀东南飞》并称为“乐府三绝”。

因为种种原因,韦庄晚年讳言《秦妇吟》,撰《家戒》自禁此诗,并向各处收回抄本。致使历代徒知其名,不见其诗。

重见天日要等洋鬼子掠夺敦煌莫高窟了。

“《秦妇吟》?果真是原作?”张慎言激动的老泪横流。

李自成放下毛笔,“至少以晚生的水平编不出来。”

张老汉边擦眼泪边说道:“后生可畏!焉知不能作伪?从陕西蒲城开始,你的诗书时有耳闻。当的起才华横溢!”

“啊?”李自成大惊。

张老汉得意的笑,“意料之外?普天之下有几个不是和尚的短毛?这短毛还是陕西人,又有才,兼是纪律严明的反贼大统领。找的出第二个?”

李自成倒吸三口凉气,“这可有些糟……”

“慌了?怕枪打出头鸟?”张老汉一脸戏谑。

“啊?”李自成再惊。

“呵呵!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语出大统领《新编增广贤文》。

绛州的韩家兄弟刊刻发行之后都没给李自成版权费,虽然不要脸短毛也是抄的。

李自成稳了稳心神,喝了口茶,淡定道:“有些鸟儿来到世间,只为秉承真理做事,而不是专门躲枪子儿的。”

张慎言指着桌上墨水未干的字迹,“何为真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与天下百姓为敌,就是真理!”

“啊?”

“额……口误,说反了说反了。”

张慎言摸着胡子叹道:“老夫真没想到你能寻到府上。革命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连历代官军都做不到十分之一。”

前几月官军来剿贼,牛世威部路经润城、史山等处,因军纪涣散,兵丁四处抢掠。本地乡勇疑兵为贼,飞砖乱石拦截阻挡。官兵畏,不敢相敌……

地主老财们对“鬼子”唯唯诺诺,对“8路”重拳出击也就算了,对“国军”同样重拳出击呀!

张慎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革命军纸钞,抖了抖,“上面写的纲领和路线何解?”

李自成按捺住兴奋之情,详详细细解释一通。

张慎言听完后直摇头,“你呀,毕竟还是太年轻,想的太简单,不懂时势。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李自成没辩驳,先拱手道:“恭喜老人家压中了一半崇祯七年殿试考题。‘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道,何术而可?’”

“……”张慎言呆滞。

李自成又说道:“国朝太祖有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张慎言也不好直接反驳朱元璋,只说道:“你怎么不想想‘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有吗?”

老汉起身离座,背着手踱了两步。

“唐代以前,地方多由世族门阀把持;宋以后则是土豪士绅,也可以称之为‘乡贤’。为何?你以为皇帝真能一言九鼎?

后生,你要明白一点,想要天下太平,自上而下的皇权和自下而上的绅权,缺一不可。”

前吏部尚书赵南星说,“乡官之权大于守令,横行无忌,莫敢谁何。”

比如现礼部侍郎王应熊,他弟王应熙在老家四处巴县为所欲为,乡人控告他480条罪状,赃私至170多万两。

还有大学士宜兴周延儒、乌程温体仁、都御史乌程唐世济、翰林宜兴陈于泰,他们的家人子弟在家乡都以横暴违法着名。①16年周延儒被崇祯勒令自尽;10年温体仁病死;9年唐世济坐罪戍边,后投清;6年陈于泰被革职,未投清。

可见缙绅声势之煊赫。

即使本人廉洁正直,门生子弟及豪奴倚势为奸也是难免的事。

赵南星好友,现南京礼部右侍郎、代理尚书职务的钱士升说:“士大夫居乡,止宜闭门不闻一事。若欲作好事,便开罪端。盖身非有私,而因缘旁人安能预察而尽中启也!”②状元出身,致仕归乡后举兵反清,事败削发为头陀。

旁人假借声势,敲诈乡民,缙绅自己还不晓得。

张慎言说到这里连连叹气。

《明太祖宝训》里朱元璋说:“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最后大明同样走了“失在于纵”的老路。

纵观元、明,除了明初,整个元明两代简直就是士绅地主官僚们的天堂,他们压根无底线无节操,人人都在进行一场狂欢盛宴。

崇祯上台之初儒臣说什么他就干什么,被东林群贤称之为“圣主明君”。后来皇帝发现这帮家伙太会糊弄人了,这才大开杀戒。

可惜,无力回天!

或许不能说是几十万鞑子征服了明朝上亿人,应该是明末官僚士绅们拉鞑子入的伙。因为再让崇祯瞎折腾下去真的就官不聊生了,李自成打破北京后也不跟他们合伙,那就引入外部经理人。

官僚士绅认为投降了大清也可以活的很滋润,甚至幻想着能过上元朝时的好日子。

“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

看上去没地位,但不影响臭老九们在大元过得非常滋润。因为当时地方几乎是士绅自治,他们是真正的土皇帝。

大明官僚士绅们想的很美,再然后,咱大清就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屠刀走来了……

大清把他们的钱粮抢了,把他们的女人睡了,再顺便屠个城。不听话的杀,写错字也杀,还有哭庙案、奏销案,士绅们跟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唱征服。

有时候跪舔也没用。

比如钱谦益门生谢三宾,被老师把相好的柳如是抢走就不提了,他不光给大清当了带路党,还举报了几次反清密谋大案。

结果呢,因为谢三宾有钱,就被当成反清共犯抓捕,榨干后才放出来。最后弄得钱财没了,名声臭了,孙子都不认自己了。⑤谢三宾在巡按山东兼军前监纪任上平孔有德有功。他儿子在京城被李自成追赃。

士绅地主们认为主圣臣贤,换个主子打工的梦想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于是,那些人中的代表,比如水太凉和吴梅村,他们前半辈子骂大明,后半辈子羞愧难当,又暗戳戳的反清复明。觉得死了以后无颜面对祖宗,哭的嗷嗷叫,整天怀念大明的好。

……

李自成问:“老先生,你有没有鱼肉乡里?赋税交齐了没?”

张慎言一甩袖子,怒目短毛,“胡求扯!”

他定了定神,顺了顺气,又说道:“老夫既与你有缘,在这里大发慈悲教你两句不传之秘。

欲成大事,你要分清谁是敌谁是友。你要把敌弄得少少,把友弄得多多。至于是非对错,那是另外一回事。不然东林党为何势大?”

说白了政织其实非常简单,你是镖客,身边任何人都是小鸡。

飘客和鸡是什么关系?纯粹的利益关系。所以表子无情,戏子无义。

只要你能满足部分人的利益需求,同时对任何人都无情无义,却要逢场作戏,假装有情有义,你就具备了当高等政克的条件。

当然,这是对绝大多数墙头草来说的。也有些冥顽不灵的迂腐之辈——

朱元璋在元末明初甚为当时的理学大儒们所轻视,譬如杨维桢、陶宗仪等江南名士,皆坚辞朱元璋征召,不仕明朝而尊蒙元朝廷为正朔。

有些人不用明朝年号,甚至始终视明朝君臣为贼。就连做了明朝官的一些士大夫在私下仍旧对元朝持同情态度,比如刘伯温等;有些人不经意间还流露出对元朝的惋惜和对明朝的鄙视之情,比如叶子奇等。

这种腐儒就不必计较了。

朱元璋有“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大义名分都这样,更别说李自成这种“流寇”。团结多数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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