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才突然下了阵雨,转而黄昏又晴了。
天边的丹霞瑰丽绮彩,落在窗框中像一幅出自名家的丹青。
食肆酒楼皆是客来客往的高峰时段,宁定楼更是不例外。
作为京城酒楼中响当当的头一号,宁定楼家大业大,常驻的大厨有四个,压轴的更是当年在御茶膳房里伺候过的主庖。
别开菜式口味,宁定楼三层楼的店面也是气派非凡,在这地方吃上一顿,寻常人家回巷也能吹上好几天。
宁定楼的一层皆是接待散客用的方桌,每日这个时辰尤其吵吵嚷嚷人满为患,伙计们各个恨不得能四手六脚地伺候着。
但是顺着楼梯往上两层,嘈杂的人声便会被一下隔得清清静静,楼下处处可见的人便也一下子少起来。
三层的厢房是专门为贵客准备,楼上伺候的伙计也绝不会像楼下的那样往来匆忙,厢房各自独立,只要门窗一闭,谈话宴饮酒绝不会被旁的人打扰。
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看中用餐环境,宁定楼做吃喝生意,更是深谙其道。
太医院的老院使丁忧一月有余,院使的位子却一直空着。
能论资历顶上缺的人倒也不是没有,反倒是好几个势头正盛的,面上虽和和气气,背地里早已经势成水火。
但也就这么个把月功夫,原本的两位院判一个辞官一个外调,只剩个名不见经传的陈方金陈太医还能日日点卯到职,连皇上也点名道姓地宣了陈方金两次。
风向早已经明了,原本还跃跃欲试准备争一争院使位子的人不由得偃旗息鼓,而另一帮见风使舵的也早已经在宁定楼张罗上了饭局,个个一脸要为陈方金肝脑涂地的样子拉他上主座敬酒。
桌上的冷热菜碟没动几筷子,连宁定楼最难点的招牌珊瑚鹿肉还原模原样在桌上搁着。
红辣子呛得鲜,葱花点缀得甚是好看。整块鹿肉片作了花样,平铺在红油之间,漾着珊瑚似的艳丽,故而才取个珊瑚鹿肉的名字。
陈方金被左右开弓的恭维话冲得有些飘飘然,一时也兴致大好,只端着宁定楼有名的滨州秋露白连饮下十好几杯。
觥筹交错的溢酒和人声交融成一片,桌上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同僚们谄媚着夸道:“陈太医好酒量。”
“宁定楼的秋露白能被陈太医喝这么一遭,也算是扬名了。”
“陈太医果然是有才不外露,共事这么十几年,我们竟然都没看出你这好本事。”
陈方金浸淫太医院多年,岂能分不清什么是真话什么又是吹响的马屁?
可这些惺惺的假话就是能让人舒坦,能叫他不再看别人的眼色当个人上人。
他举着酒杯,莫名想起了早已经被自己抛去九霄云外的良知。
他熟识药理深解病疾,可进到这宫里才发觉,医术是太医院中最没用的本事。
能让他做到这太医院院使位置的不是救死扶伤,不是妙手回春,更不是什么医者的仁心。
陈方金知道自己早就受够了十几年在太医院里谨小慎微仰人鼻息的日子,虽然在害人之前他也常常犹豫不决,可眼见着换来真金白银荣华富贵,药方还是一张又一张地从他手里写出来。
至于死去的那些人,离他太远了。
他眼不见为净,为虎作伥也能心安理得。
陈方金看着桌上同僚们的嘴脸,忽然笑起来。
他不想做却还是做了的事情太多太多,到头来得到的尊敬,不过来自一群跟他一样看重歪门邪道的人,全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事到如今真正和他如影随形的,只有事情败露的后怕和间偶尔才浮现的良心谴责。
陈方金举着酒壶给自己斟满,忽然张口说:“你们都走吧。”
厢房里宴饮正酣的鼎沸人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地望着陈方金,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话。
眼前人围了满满一桌,可陈方金却觉得这些都算不上人。
他自顾自笑一声:“都走吧,我自己喝几杯。”
这突然的一出把众人纷纷整了个懵,还有人忙着出来打圆场:“陈太医喝醉了。”
“总得有人留着送送你,不然这晚上过了宵禁,麻烦得很。”
“我这就去雇辆马车。”
陈方金把酒杯子往桌上一墩,合着酒气说出了这辈子最硬气的一句话:“我叫你们滚。”
请客的碰了一鼻子灰,装模作样又劝了几句。可陈方金毫不改口,最后就只好安排个小二照看着,完事把人送回家。
大家就当陈方金是酒后显了德行,嘻嘻哈哈离了场。
陈方金连小二一道儿骂走,天地终于安静下来,这才对着一桌子菜痛饮三大杯。
他想哭又想笑。
自己对着酒杯嘟囔。
古来圣贤皆寂寞。
原才是诗中真意。
“陈方金啊,陈方金。”
“院使该有院使的样子,你看看你像个什么?”
话音慢慢落下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陈方金借着酒壮起的怂人胆,头也不回地恶狠狠骂道:“叫你滚,回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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