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在殿顶的雨水顺着悬山直下,转经滴水后变得温驯起来,不急不缓地落在地面的青砖上,勾出丝丝缕缕的短线,成为茫茫雨幕中节奏最稳的乐音。
晏珩不好乐,独善埙。她微微仰着头,随着檐外秋雨的大小不断调整着口与孔的角度。其声悲而幽然,夹着喧喧的雨声,浊沉不定。
就像漂泊在无边无际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遇上遽然而起的汹涌波涛与暴雨疾风,随着浪潮起落而动。它在风雨中保持微妙的平衡,却不知何时会被掀翻,在激流中被冲向明石暗礁,击打的粉碎。
悲怆的埙声越过寒凉的秋雨,自院中盘旋而起,呜呜咽咽地飞出猗兰殿。
陆婉给太后请完安后,遵从母亲的吩咐,带着上好的山参前来看晏珩。沉重的埙声传来,廊下的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倾耳去听。心被猛然一揪,是谁在吹《问天》?
眼前是秋雨交织出的朦胧一片,耳畔是逝者如斯般埙音的哀叹。陆婉立于廊下,广袖长裙,迎风而动。寂寥空旷的宫墙中,她忽而生出一种怜惜之情。是她吗?
陆婉循声而动,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宫中无人不识她的一袭红衣,猗兰殿中的宫人更是得到主子的吩咐,是以一路畅通无阻,她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晏珩所在的院落。
少年背对着她,长身玉立,身姿已显修长。黑袍墨发衬托下,腰间那抹惨白着实惹眼。木簪随意的攒着头顶的青丝,飘零在晏珩耳畔的“漏网之鱼”,为她平添几分愁绪与凌乱。
在大夏,埙不是什么高雅的乐器,却也很少有人习。原因无他,埙虽制做简单,价格也平易近人,但其音却难以把控。是以王公贵族,觉得习其有失身份;平民百姓,又吹不出埙应有的格调。
埙,立秋之音,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岂常人能轻易孰纵之?
可在晏珩的俯仰之间,埙声流畅自然,伴着耳畔潺潺雨声,有着说不出的滋味。是茫茫天地间知己难求的遗憾怅惘,是孤灯闻残月下茕茕孑立的寂寥哀婉。晏珩她……此刻还在为晏珃感伤吗?
不知站了多久,观了多久,听了多久,秋雨渐休,埙声渐止。在晏珩释然般放下手中的陶埙时,陆婉适时上前,语气难得软下:“逝者已矣,殿下当节哀。”
晏珩一怔,她吹得太忘情,竟没有察觉到陆婉的靠近。她回头,瞥一眼低头的叶青,见对方不睬,倏而明白了。她将埙交给叶青,而后转过身来,负手望着混浊的天。
“前时同为人,今夕在鬼录,至亲蒙此无妄之灾,我如何节哀?除非生者偿其罪。”晏珩语气沉沉,与陆婉记忆中上世那个字字诛心的帝王身影逐渐重合。
“……”陆婉无话可说,她无法回答晏珩。
李夫人殿中的柳姑姑已经伏罪自尽,死前言私怨揽下所有罪行。但若说李夫人与昭阳殿的失火毫无干系,怕是长安城中的三岁小儿都不会信。陛下将此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李夫人只是罚了年俸,除了暂理六宫之权,太子却没有因此受牵连。
以晏珩的城府与志向,断然不会放过李夫人。那场火是冲着谁来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齐王殿下圣眷日隆,威势较之建章宫中的太子也是不遑多让。朝中本不明朗的局势,在皇帝的刻意纵容甚至推动下,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晏珩她……可是要做皇帝的啊!
“不过表姐今日能来看我,我还是很开心的。”晏珩的目光自乌沉的云海中移开,落到面前红衣灼灼的女子肩头,顺着她白皙的颈,攀上朱色的唇,悠悠地停在那颗诱人的玉珠上。
陆婉不避她的打量,唇角轻启:“殿下有心事,不愿与别人讲就算了,又何必对我阴阳怪气。”
“阴阳怪气?”晏珩一扫面上冷郁,饶有兴趣地反问,“我哪里阴阳怪气了?”
“问天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殿下要问您自己的心。”陆婉轻声道。
面前的晏珩毕竟还是小孩,脸变得很快,比起息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是吹着玩。”晏珩果然又恢复了面如沉水的模样,端着齐王的架子淡淡道,“父皇顾我身体初愈,免了我半月的课业,自然无所事事。遭此一难我心亦伤,适逢秋雨连绵,借此抒解心结罢了。”
“什么心结?”陆婉想着如今的晏珩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王,自然多了几分怜爱。哪怕对方在此之前还将自己拿捏地死死的,她也不想和一个孩子计较。
晏珩横看竖看,总觉得这一世的陆婉有些不一样了。对方竟关心起自己来了,难道不该偷偷去建章宫安慰母亲被除权的太子殿下?
她是情到浓时难自持,可不是为晏珃而哀,晏珃可并没有什么大碍。难道要她跟陆婉说,我是在缅怀你的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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