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寒夜里,灯笼的明光随风摇曳,远远看去若一团朦胧的萤火。
秦珘艰难地眯起眼睛,涣散地盯着那团火光,伤风和精疲力尽已经让她神志不清了,只凭身体的记忆在马上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在那座熟悉的六角亭已至眼前,视线掠过亭中的人时,秦珘仍神志未归,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不知从哪涌上来的力气,一踩马背跳下了马,紧咬牙关冲进亭子,一拳挥向那个衣冠楚楚的浑蛋。
倾尽了她全部体力和气势的一拳并未打偏那张英俊的脸,而是擦着乌润的发丝滑了过去。
不是被避开的,是透支来的精神气只够支撑她到这。
秦珘直直地跌进严杭坚硬而温热的怀里,半张脸撞在他肩头柔软的狐狸毛中,暖意如烟云般笼罩上来,弥漫进冻透了的身子。
很快,从骨头缝里渗出窸窣的痒和麻,四肢百骸都像被蚂蚁啃噬着。
秦珘晕乎乎的脑子更成了浆糊,想依从本能陷进昏迷,却另有一种本能尖锐地唤醒了她,也唤回了她因疲惫而失去的心神。
秦珘心底疯狂地想推开严杭,想挤出力气狠狠地揍他一顿,却连指尖都动不了一下。
鼻头蓦地酸涩,发黑的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
她昼夜不停地一路往西,行至半路发现去往西疆的必经之路,在几日前被滑落的山石堵死了,少说要半个月才能通。
正当她要绕路时,恰好遇上了绕路而回的赵清河,那个跟了秦珩三年的副将。
赵清河是要去江南筹粮运粮的,顺便回京给她捎句话,秦珩说除夕佳节,府里不好冷清无人,让她乖乖在府里待着,哪都不许去。
赵清河还告诉她,西梁来者不善,他们早猜测和严杭有关,她父母和朝里几位大人早有准备,会借此机会将严家余孽斩草除根。
她去时有多惶恐不安,回来时就多焦急盛怒,她答应江容要陪他过除夕的。
在那之前,她要先去掀了严府!
可她……
一声轻“唔”不甘地从秦珘紧闭的唇间溢出,在严杭眼里,她是不是蠢透了?
是她活该。
秦珘咬牙挤出丝力气朝边上一倾,她宁愿滚在地上也不要碰他!反正脸皮又不能当饭吃!
随他怎么嘲笑,等他跌落尘埃的那天,她加倍嘲笑回来!
想象中的疼并未到来,她甚至动都没能动一下——
一条手臂桎梏了她。
秦珘仍穿着离京那日的薄袄,那条手臂上的温度很快透过冰冷的衣裳,烫在她后腰上,烫化了那一小片冰寒。
脸下的狐狸毛被轻轻扯去,一阵窸窣间,秦珘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温暖里,而后一只暖煦的手抬起了她风尘仆仆的脸。
严杭那张精雕细琢的脸骤然入眼,秦珘怒目圆睁,恨不得剜他的血肉。
严杭食指和拇指不着力地捏着秦珘的下巴,黑沉沉的眼很慢地掠过她皲裂的脸和唇,最后凝在了她红通通的眸子上。
比起尖锐的憎恶,这双氤氲着水雾的,决绝的眼刺得他更疼。
严杭不由地凑近了些,在冲动地抚上秦珘眼睛的前一刻,如梦初醒般堪堪稳住了心性。
“几日不见,二小姐就狼狈成这样了。”
他声音很轻,神色也淡淡的,不见阴森和狠毒,又成了秦珘曾经“认识”的那个严杭。
一声“滚”混着磨出的血丝尖利地堵在秦珘干涩的嗓子里,翻腾的痛恨和狼狈彻底刺激到了她。
在强忍的眼泪逼出眼眶之前,秦珘猛地撞开严杭的手,狠狠地咬上他脖子。
黏稠的血缓慢滑进领子,黏腻地沾上身,严杭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将秦珘往上揽了揽,手轻轻地搭在她背上,压塌了蓬松的狐狸毛。
铁锈味很快溢满秦珘口腔,在滚烫的血滑到喉咙时,秦珘再也忍受不住,侧过身子干呕起来。
她嫌脏!
嗓子每咳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牵动着脑子都空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秦珘有种忘了身在何处的恍惚感,故在唇瓣贴上热源时,她忘记了推开。
温度正好的清汤压下了血味,润了嗓子,徐徐地暖遍身子,也暖回点秦珘的神智。
她是要有骨气地甩开酒壶,却在碰到酒壶时,破罐子破摔地一把夺了过来。
喝下去的吐得干净吗?脸早就丢尽了,痛揍他一顿才是正事!
酒壶只有巴掌高,剩下的汤秦珘一口就见了底,她将空酒壶往远处一扔,使劲抹了把眼睛,“杀气腾腾”地捞起第二个酒壶。
严杭静静地看着,凝滞的眼底稍稍松动,一丝无奈转瞬即逝。
为了骗她喝口汤药,他苦想了一天一夜,竟都是白费心思了。
秦珘一口气喝完才发觉这不是清汤,是淡得没有多少酒味的酒,入口微苦,像冲淡了的药。
她犹豫了一瞬就拿起第三个酒壶,暖和就行,管它是什么呢!
暖酒入肚,秦珘四肢仍然麻着,但不妨碍她捏起拳头,一拳砸向严杭的脸。
面对面的距离不够她施展,本就脱力的拳头更“软绵绵”了,即使严杭不躲不避,也才勉强留下了抹似有似无的红印
秦珘不解恨地想将他直接按倒,反被他牢牢地扣住,半暖还寒的手被他紧握在掌心,暖意融融。
“你醉了。”
醉了?
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两壶清酒而已,就算是烈酒,她也不可能再醉倒在他面前!
“别惺惺作态恶心人,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
嘶哑的声音让严杭微微一顿,他沉默着,贪婪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秦珘眼底支离破碎的天真。
初遇的那日,这双眼澄澈无瑕,若一汪融化的剔透煦光。
是他亲自染浑的。
严杭抬手抚上秦珘脸颊,指肚摩挲过结了痂的裂口,轻轻扫过秦珘挺翘的睫毛。
微凉的残泪无声地润了指上的纹路,严杭指尖一颤,柔和地拂过秦珘的眼睛,拭去了所有的泪。
他珍重地注视着秦珘,声音轻缓得像变了个人:“你醉了,也烧糊涂了。”
一股无名火烧得秦珘心肺发疼,她没醉!她……
好像是醉了?
否则她怎么会从严杭眼里看到疼惜?
怎么可能呢……他们可是仇人!
如果她醉了,那就说得通了……
秦珘茫然地眨了眨眼,她真的醉了?眼前的严杭是梦里的,梦里的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来找她讨饶了?
秦珘晃了晃发昏的脑袋,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早就烧糊涂了,或许她昏倒在了马上,连这座亭子都是梦?
毕竟严杭再恨她,也不至于放着除夕不过,深更半夜地在这等她吧?
可她分明清醒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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