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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下这句话后,裴振衣便让备水沐浴,准备驾马,进宫面圣去了。

神都卫指挥使日理万机,最要紧的一桩差事便是替皇帝料理杂务,他同今上私交甚好,故隔三差五就要被召进宫去一趟,有时是皇帝有事要交代他办,有时则单纯是皇帝寂寞了,需要找人倾诉工作烦恼。

帝都人皆知裴振衣心黑手狠从不积德,可究其本质,却是个清冷寡言的人,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皇帝在同他叽里呱啦,骂大臣们废物点心,他在一边安静地听,时不时点头问一句:陛下说得对,需要臣去杀了他吗?

对于一个镇抚司首领来说,人狠话少是个极好的品质,但是李衍心里却颇为苦涩——大人惜字如金,每次交代下来的命令都实在是太模糊了,叫人难以猜透。

就比如这次……什么叫好生看管唐五姑娘?

他去教坊司传了令,那教坊司司业一听是裴大人的交代,不敢怠慢,连忙把李衍拉去一旁详询:这好生究竟是怎么个好生法?

李衍一时语塞,回忆起大人说这话时一脸烦躁,看起来随时要提刀杀人的模样,没什么把握地猜道:“……末将见指挥使大人神色不虞,恐与这五姑娘曾有些嫌隙?”

是了,李衍越想越认为自己的猜测合理,裴大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一反常态,那肯定是与那姑娘有什么梁子,才让大人一脸晦气回镇抚司,还把自己关了一个多时辰,只能劈木桩发泄郁恨。

一听嫌隙二字,教坊司司业心领神会,忙不迭点头道:“李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好好料理这姓唐的小娘皮。”

*

一墙之隔外,宝颐对她将要面对的处境毫无知觉。

裴振衣走后,她被卫兵们押上了囚车,与两位姐姐一起,被送往了教坊司。

车徐徐停在了教坊司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跑出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疾步向她冲来,不由分说捉住了她上了镣铐的手腕,红着眼对她道:“宝颐妹妹,阿兄惊闻侯府蒙难,特地赶了过来,好在还来得及,你莫要害怕,为兄定会想办法将你捞出这淫窟去,你且等等!”

宝颐恹恹掀起一侧眼皮,足足愣了三秒才想起这是何方神圣。

哦,好像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叫什么林西平的,在前年赏花宴上对她一见钟情,来她家提过好几次亲,可都被爹娘推却了,没想到时隔甚久,他竟还惦记着自己。

“五妹妹!”

“五姑娘!”

不过两句话功夫,四下又冲上来了不少年轻郎君,一个个义愤填膺,赌咒发誓地宣称要救她。

宝颐的裙下之臣足能站满一个蹴鞠场,这几位仅是冰山一角,她想不起这些人的来路,也没心情敷衍他们,只是微微扭过头,抿紧了嘴唇。

她生得漂亮,平素脸上时时带笑,偶尔黯然神伤一次,一句话没有说,众人已经酥了半边骨头。

林西平胸中保护欲翻涌:“宝颐妹妹的心思,为兄全明白了,你放心,为兄定要……”

他还没定要完,胳膊一紧,三个孔武有力的神都卫攥住他的手臂。

“你们做什么!”林西平怒道:“可知道我父亲是何人。”

“裴大人的命令,不准闲杂人等接近唐姑娘,”为首的神都卫淡淡道:“尤其是男子。”

林西平听得裴大人三字,那嚣张气焰顿时萎缩,面上浮出震惊惧怕之色,犹豫着瞧了宝颐两眼,最终还是悻悻离开了。

旁人一看连林西平都要避其锋芒,面面相觑后,纷纷作鸟兽散。

今上重刑狱,裴振衣作为酷吏之首,素有冷戾残忍之名,不过进帝都数月,手中已捏了数十条人命,为官做宰的门户均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她冷眼看着这些少年,心中冷笑。

道理她心知肚明,但这群追求者嘴上信誓旦旦要救她,行事却瞻前顾后,不敢擅动,着实还是令她心生鄙夷。

“裴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宝颐低声道:“自己不守信诺,落荒而逃,却还阻拦着旁人对我施以援手,这是为何?”

神都卫面面相觑。

领头的卫士似是想呵斥她,可看着她麋鹿般清亮的眼睛,终是没舍得对她说重话,无奈道:“姑娘慎言。”

宝颐闭上嘴,抬起上了枷锁的手,压平鬓角发丝。

面前耸立着教坊司的高阁,样式雅致,丹楹刻桷,窗上的雕花出自经年匠人之手,明快的芍药纹,长风吹过纱幔,将甜腻的脂粉气也送至她鼻端,可她分明听见,这香风中掺杂着女子绝望的哭声。

她或许想错了,裴振衣确实对她没存多少旧情了,他如今是真的恨透了自己,才铁了心把她推入教坊司这无底深渊,非让她受了苦楚,他才快意。

世人皆道美人如蛇蝎,殊不知男人狠起心来,才最是冷硬。

*

唐家两房一共五个女儿,大姐远嫁,四姐早夭,此番抄家,二姐与三姐因学过鼓乐,都被分去了别的乐坊。

那教坊司的司业本想把她也扔进乐坊中练琵琶,可当宝颐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愣是晃了神,还不可思议地揉了眼睛,目光落在宝颐胸口,腰侧,再往上……

其中不带任何淫邪之意,与其说这是男人对女人的打量,不如说这是一个老道的奸商正欣赏他新得的摇钱树。

然后,奸商舔了舔嘴唇,把摇钱树关进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

比这间破屋子更加糟糕的是,那司业在短暂的惊艳后,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非但没收了她所有的钗环,还张口便骂。

“破落的东西,都沦落到这儿来了,还拿什么乔,快给爷滚进去!”

她被骂懵了。

宝颐生得惹人怜爱,从小到大,除了与裴振衣吵架外,还从未受过这般疾言厉色的训斥,眼眶里蓄着一汪清泪,偏偏又不想让泪落下来,只能忍着,委屈得心都拧巴了。

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这样对她?

那司业把她从头到脚奚落了一遍,最后冷笑着抬手,指着她俏丽的小鼻子道:“生得一副狐媚皮囊,注定要做男人的玩物,甭在爷爷我面前哭,爷爷见的美人多了,可不吃这一套,吝惜着点眼泪去床上哭吧,没准爷们还能疼惜你几分,头一夜轻着点弄。”

宝颐未经人事,听不懂他说的荤话,可却听懂了他明晃晃的侮辱,他说她狐媚子,还说她要被男人揉搓到下不了榻。

“你这样的还接不了客人,”他哼声道:“明日会有嬷嬷来教你如何伺候男人,好好学着,敢动一星半点歪心思,自有要命的刑罚等着你。”

司业走后,狭小的门从外面上了锁,她拉了一下,没拉开,拍了拍窗子,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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