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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末,正是计划生育严打的时候。尽管路上贴的宣传标语都类似——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但思想传统的中国人却一时难已改变。

在湖南山区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灯芯桥乡,此地由于贫穷没落太多的年头,祖上的根源已无迹可寻,薪火后人都姓张,传承世代耕种在此。

周老六,乡里唯一外姓的男人,他是个农民但能识文断字。年岁已近四十,至今膝下无儿无女,夫妻两便旁算着领养个孩子。

俗话说养儿防老,有个小子才算续了香火。

他早先在长沙城做过木匠,有些人脉关系,夫妻两听人介绍,搭班车去了一趟长沙城,还真相中了一个两岁左右模样周正的大胖小子。哪知这门路已经做成了一道生意。

中间介绍人连老六家的情况也不询,家住何处、家中人口、经济条件他一概不关心,他唯一在意的只是手里的孩子能不能卖个好价格。这是个谨慎的生意人,信息身份概不透漏,场所也是临时的,每个孩子已经暗中标好了价格。

周老六虽文墨不通多少,但性格刚直,能辨是非黑白。心知这是断子绝孙的生意,利落的打消了念头。

儿子在市面上是抢手货,听好事的人说没两天就有人领走了。买主家里生了三个都是女儿,后来媳妇儿生不出了。在执念驱使下,咬咬牙买了个小子回家传宗接代。

媳妇儿张富英这些年把药当饭吃,肚子始终不争气,只能一个人时偷偷的摸着泪花。

直到周老六一位在长沙的远房亲戚来信,说自家有个年龄适合的妮子,因为家里条件困苦,多一张嘴负担太重,给口饭吃就行。

这门亲戚远了不知多少道弯,周老六压根想不起这号人。

富英对这事儿十二分上心,虽可惜不是个小子,但好歹也与夫家沾了些亲,也算血脉相承了,比外面不清楚底细买来的总是强。

这一宿,一向念叨节俭的富英,把煤油灯挑的光亮,也不再为那一点油锱铢必较了。纸上一行行字沉浮,她的心绪被高高吊起,富英心里头盼着,又怕期望落空。

周老六拿起他珍藏的旧笔杆,笔头已经有些磨花了。在信中先简单的问候了这位不知道哪处的远亲,然后聊到孩子,写明只要身心健康、模样正常即可。又介绍了夫妻两人的家庭情况,最后表明如果跟孩子有缘,一定会将她当成亲生闺女疼爱。

大清早便揣在怀里去镇上的邮局回了信。

左右盼了半个月没等到回信,便有个陌生中年男人抱了个小姑娘敲开了他家的门。一大一小风尘仆仆,据说一路上转了七八趟班车,颠簸了两天的路程,又翻过两座山头,才到这边。

男人抱着的孩子不像乡下姑娘。及腰的黑发又长又亮,衣着体面,踩着双干净的小皮鞋。皮肤干净白皙,没有风吹雨淋的痕迹,怎么也不像是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她神情有几分呆气,又一直被人抱在怀里。男人将她放下地后走路便左摇右晃,连站久了也难以维持平衡,颤颤的摇摆着。

周老六和妻儿相觑片刻,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客气的请人家吃了个饭,手头虽拮据,仍体几的准备了些微薄的路费,商议好下午便辛苦些把小妮儿捎回去吧。

男人为难的表示他只是被临时委托来送个快递,哦送个人。具体情况他不清楚,而且路那么远,你们自己送吧,找不找还得到另说。

男人是个老油子,见夫妻两不好糊弄,便嘴上答应,他解完手把小妮儿带回去吧,结果解手的功夫他从茅屋翻窗户跑了。

小妮儿呆愣的站在院子里半晌,神情慢慢开始慌张,仿佛终于知道自己是被抛弃了。先是鼻头发酸,而后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她是个乖孩子,懂事的并不出声,只是怂着肩膀呜咽。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无措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围绕她的是晦涩的乡音和两张生疏的面孔。

是夜,缺了一瓣的弯月挂在夜空中,温和的月色洒落在舷窗上。

结实的老木床上,趴在女人身侧的小妮儿终于睡熟了,还吐着轻轻的鼾声,富英小声发问:“小妮儿穿的衣服,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家。”

“家里人特意给她置办了一身新衣。”周老六睡在另一侧,他早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却不忍拂了妻儿仅有的期望。显然是写信的人刻意隐瞒了真实信息,给这个小妮儿随意捏造了个身份。他本也不对远房亲戚抱有期望,却还是因为被人耍了一道而怀有恼怒。

他想,小妮儿只是神色痴呆,应该不是傻子。

腿是没问题的,走不稳总能去医院治好。

可他想这些做什么呢?

他又盘算着等天光了,便去镇上搭一趟早班公车把妮儿送回城,寻她的家人。

南方的梅雨便在这个时节落下了,雨声淅淅沥沥,从屋檐串着珠子钻进青石板的苔藓丛里,整个世界都被打的湿漉漉。雨一下便好几天,不见停的趋势,衣服也被这天气闷出了霉味儿。

等雨停了,路才好走。

连绵的雨又细细密密的下了半个月,河里也涨了水,淹没了灯芯桥,这桥是镇子通往外面唯一的纽带。

等水退了,才能过桥。

周老七披了蓑衣,冒雨扛着锄头,去田坝子上挖沟引水。怏怏的青稻被雨压倒一片,没有几分精气神。

而他用布满老茧的双手一下下挥着锄头,连成了一条沟渠,田里的积水哗哗的涌进河坝里。

这样等天晴了,他辛苦耕耘的禾稻又能笔挺的生长,坚韧不拔,生机无限。

周老六年轻时候学过手艺,是个半拉子木匠,除了靠此吃饭以外,他总能精巧的变出一个个花样,有时是一个竹蜻蜓,有时是一只草编蚱蜢。

而现在它们都在小姑娘怀里,她痴痴的神色褪去了,乏善可陈的表情之外,映衬出的是纯真的满足的眼眸。

等雨停了送她回家吗?

他福至心灵,原来呆呆的小孩,就像禾苗一样,只需给她松松土,施施肥,就能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

这位善良淳朴的农民还不知道,他勤恳培育的种子未来穰穰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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