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你说咱平日都以为,学了四书五经,这科举会试,也就不成问题了。可你看今年这题目,都是什么啊?从上古三代,到宋朝明朝,这问了个遍啊?我在家的时候,也没听说会试要考这许多历史啊?”
“别的不说,你就说那郑注,看那什么郑康成有什么用?国朝定制,是《礼记主陈澔集说,我知道郑康成也注过《礼记,可没说要考啊?这突然来这一出,不是折腾我们吗?”
“就是,你说这策论最后一道,里面全是历朝兵制之事,这国朝天下太平,都一百多年了,怎么还问我们怎么练兵、怎么捕盗?这是考科举,还是选捕快啊?”
几人看起来对策论里面的题目都不了解,反而意气相投,便也聊在一起,许久不散。
“各位。”几个考生忽然一愣,只听得身后一个颇为稳重的声音缓缓说道:“这策论题目,依小弟看来,也不过是些近年流行的答问。郑康成嘛,现在读郑注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不是?只要多读些书,小弟想来即便不能有什么独到之见,总也能说个大概出来吧?”看着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江浙口音,几个考生不免心生不快。
“你说这题还不难,少在这里吹牛了?该不是你什么都答不出来,就想着装聪明,骗我们不是?别的不说,就说最后一道题,那许多捕盗之事,咱读书人哪有几个知道的?”最先发问的那矮胖考生轻蔑道。
“这捕盗之事,正是眼下急用之事啊?”这江浙口音的青年考生道:“眼下川楚战事,也持续三年了,这些寇盗来往不定,若是只靠官军之力,已是有些捉襟见肘了。所以这策问才会问起乡勇团练之事,宋时有团练,国朝亦有团练,宋人行保甲,国朝又何尝没用过保甲呢?只不过宋时初有保甲,一时下吏急切,以行保甲为取名邀功之事,竟致误了农时,是以宋人保甲,才多遭非议。国朝取其利而去其弊,自然可以用得了。”
“哟,宋时的事你很懂嘛?”另一个一脸精明的考生一脸不屑道:“来,你既然懂宋史,那我问问你,这策论中所谓‘审官院’,是个什么东西?选官任职,从隋唐起就是吏部说了算,怎的到了宋朝,又出了个审官院呢?”
“这审官院,不瞒兄长,确是宋时独有。”江浙考生笑道:“宋初官制,多从五代旧俗,更兼宋初宰臣,大半不学无术,却不知唐时旧制,设官分职,其实混乱的很。是以宋初一百二十年,虽有吏部却不治事,反而另设了审官院主持官吏考绩之事。到了神宗元丰年间,重行唐制,审官院便被废除了。如此问题,在下觉得,也不算难嘛?”
“懂点宋史,又有何稀奇?”一脸精明的考生依然无动于衷,道:“这里还有一题,叫什么……项忠擒满俊,你且说说,这是何事?我看上面可是写了,这项忠是明时人,却与宋史无干了。”
“这位仁兄,听你口音,像是西北人。那满俊反明之时,所在乃是西北固原,倒是应该和仁兄更近些啊?”江浙考生笑道:“那是明成化初年,西北边将满俊反抗明廷,明宪宗便令项忠前往平定,彼时项忠之兵不多,满俊又据险死守。所以呢,项忠连施妙计,先是焚毁其边地粮草,断了满俊孤城水道,之后擒得满俊副将杨虎狸,策动其反正,杨虎狸回城之后,便诱满俊出战,最后项忠设伏破之。其实成化之初,川楚亦有反抗朝廷之事,项忠也曾在川楚立下大功,所以这次出题,我想着考官也是希望我们借明时之事,使本朝有所借鉴才是。其后彭泽平河南,韩雍平藤峡诸事,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一样的道理?这前线战事,和你我有何干?你说这许多,皇上能让你去领兵打仗吗?”矮胖考生在一边也不屑道:“还有前面那些问题,我看一样是主考自己炫耀自己用的。那什么纪事本末,什么袁枢的,又是什么?我先前都未识得,怎么这一考会试,全是平日闻所未闻之事呢?”
“这位朋友,连纪事本末都不知道,这会试你考不中,也是情理之中啊?”这时,又有一位青年书生自侧畔走近,听他口音,似是江苏人,但京味甚重,竟似久居京城一般。书生笑道:“这在治史之人眼中,不过是个最为简易的问题。纪事本末因事成文,其实《国语早有先例,至于袁枢之下,明时有陈邦瞻宋元本末,国朝之初,又有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尚在钦定《明史之前,这些我十余岁时,便皆熟稔,怎么到了你这里,竟似纪事本末之书,都不存在一般呢?”
“你……你得意什么?我不知道又能怎样?小子,这科举考场,我也进了不下十次了,谁不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头场四书经义?你那三篇四书文做得不好,还说什么纪事本末,什么宋史明史?考官看都不会看一眼吧?”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中几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不禁恼羞成怒。
“你都进了十次考场了,这四书经义,这次你就确保能入得考官法眼?”后来的青年考生笑道。
“哼,那你可小看我了。不瞒你说,这三篇经义,我还真是运气好,全都是我练笔不下十几次的。当时我考完头场,就知道今年一定中了!却没想到后面这什么策论,尽问些我不懂的事。那又如何?我这篇四书文,我自信能拔头筹,到时候考官即便看我策论有脱空之处,也不会因此黜落我的!这进士我是当定了,走,咱兄弟几个喝一杯去!”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一道,自己完全不占上风,索性拿出“成例”这个杀手锏来,眼看江浙考生与后面那青年一时无言以对,自是无比得意,遂与几个身边考生一道去了。
江浙考生看着这几个考生离去的背影,不禁叹道:“兄台,其实他所言不错,科举历来都是最重头场,这策论小弟做得,倒是真正合了心意。可四书文嘛……其实我想着,自己火候尚未臻一流,也不知考官能不能一并看下去了。对了,在下萧山汤金钊,字敦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道:“在下王引之,字伯申,本是高邮人,因家严在京为官,是以目前在京城居住。敦甫贤弟史学之事,看来果有出于人上之才,若贤弟不弃,我愿与贤弟为友。”
“王引之……”汤金钊听了这个名字,不免有些惊奇,竟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我记得我去年在杭州书肆,购得经义之书数部,其中有一部《经传释词,解得确实不错,当时书上提名,便是王引之三字……王兄,难道你竟是撰写此书之人?而且此书之序,是高邮王怀祖先生所写啊,难道王兄也是……”
“让汤贤弟见笑了,怀祖先生确是家父。”王引之笑道:“其实这《经传释词,我看来多有不成熟之处,正想着再详加修订呢。只是家父认为,如此却也够了,我不过是个举人,还需要在学术上与人多加交往,方能有所进益。既然要交往,自己便要有作品先行传世,所以先刻一版出来看看,也是……”
“怀祖先生首劾和珅,为天下除一大害,在下不胜感激。”不想汤金钊听了王引之身份,竟双手成揖,向王引之拜了过来。王怀祖即是纪昀的好友王念孙,虽然广兴弹劾和珅在先,但次日一早,王念孙弹劾和珅的折子也送进了宫中,想来他事前不知抓捕和珅之事。所以嘉庆表彰立功之人时,也将王念孙视为首功之臣,他在学人中声望远胜广兴,是故一时学子也便只知他弹劾和珅之事了。汤金钊显然也已得知这些,又听说眼前之人正是王念孙之子,又怎有不敬重王氏父子之理?
“贤弟过誉了,其实家父为官二十年,一直以和珅专权为憾,可这许多年,却也无从下手。也是当时皇上已然亲政,家父才敢上疏直言和珅之弊。这样说来,家父这道弹劾和珅的奏表,其实是晚上了十年啊,却也算不得什么荣耀之事了。”王引之自谦道。
“不管怎么说,那和珅终究已经正法了,而且我看今年这策论,出题之人,当是有心匡扶朝政,力图革除时弊的前贤。而且,能出这样的题,那学问自然也不错了。王兄,我这些日子一直潜心读书,生怕那几篇八股做得不好,误了头场,是以一直不知今年的主考竟是何人。不知王兄那里,可有些了解吗?”汤金钊问道。
“这个我也是出场之后,方才知晓,今年主考乃是之前的安徽巡抚,大兴朱石君朱大人,副主考一位是刘都御史,另一位,则是新晋的阮元阮侍郎了。其实阮侍郎与家父虽然属县不同,却都是扬州人,所以我先前也有一面之缘,他只比我大上两岁,可学问精熟,经史兼通,而且……他都是二品的侍郎了,我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呢。不过汤贤弟,说起这阮侍郎,你也应该熟悉啊?他不是直到去年,还在你们浙江作学政吗?”王引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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