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五年四月,京城之中已然进入初夏,正是百花盛开,天气温暖的上佳时节。京中达官贵人有了空闲,也往往择日出游,有些出城踏青,有些则前往各处寺庙烧香祈福。这一日阮福也同许延锦一道,前往法源寺上香,为阮元及其他家中之人祈求平安。进入道光十五年,扬州的刘蘩荣也接连给京城来信,言及谢雪在自己南归后的两年里,精力渐衰,形貌渐损,已是日渐虚弱。是以阮福夫妇前来上香祈祷,也有祈愿谢雪早日恢复精神之念。
上香已毕,念及数年之内,家中长辈渐趋凋零,阮福却也向许延锦叹道:“云姜,你说娘亲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了?大嫂也只是说娘亲精神衰弱,大不如前,可娘亲却又没有生病,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三年下来,家里的几位母亲实在是……经楼母亲、古霞姨娘都不在了,如今娘亲也……我这心里,实在是难过啊。”
“夫子,娘亲她或许也是因为,嫡母大人和古霞姨娘都不在了,独居扬州孤独,所以精神才会这样的啊?话说回来,这两年让娘亲自己住在扬州,倒是我们这些小辈失于孝道了。”不过,许延锦想起阮元北归之事,却也多了几分希望,向阮福道:“好在今年春天,皇上终于同意爹爹回京做宰相了,若是爹爹可以入京,家里或许还能热闹一些吧?要不你也给爹爹去封信,就说若是爹爹北归入朝,务要到扬州把娘亲带上,或许娘亲来了京城,看看我们这宰相人家,看看几个孙子都平安长大了,她老人家心里高兴,精神就会好一些呢?”
“是啊,这些年爹爹远在昆明,家中之人往往天各一方,这样的日子久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啊?”阮福也向许延锦道:“正好,爹爹前日也来了信,问我入京之后住处之事,我也想着娘亲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最喜欢那蝶梦园中风景,我这几天也去问问,若是还能把蝶梦园要回来,就让爹爹和娘亲继续住在那里,你看怎么样?”
“好啊,在广州的时候,就听娘亲说起过蝶梦园里花开蝶舞之状,要是还能住回去,娘亲一定会高兴的。”许延锦也欣喜道,只是看着法源寺中树木成荫,香雾缭绕之状,许延锦却也不觉感叹了起来:“可是夫子,娘亲在广州的时候,也和我们说起过这座法源寺的,她老人家当时还说,她在京城那一年多,嫡母大人和古霞姨娘,经常一同约了娘亲来这里游赏风光,今日一见,几位母亲还真的找对了地方啊?娘亲还说,她老人家只在京城住过两个春天,第一次的时候,她们还不会一同作诗,第二次有了古霞姨娘,她们几位方才约定,以后有了空闲,一定要再来法源寺联句吟咏。可是没想到二十多年过来,娘亲们的心愿,是再也无法实现的了……”
阮福听着许延锦感叹之语,一时心中也不是滋味。只是,正当二人感慨物是人非之时,一旁却另有个轻柔之声向许延锦道:“这位妹妹,听你方才所言,你家中长辈,可都是精于诗作之人呢?看你二人样子,想来也是官宦人家,却不知二位竟是哪位大人的家人?”
阮福和许延锦听着那女子之声,也连忙回转了过来,只见二人身后已然站了一男一女,当是夫妻,男子四旬上下,衣衫华贵,气度雍容,腰间尚有一条黄带,如此看来,当是宗室之人。女子也是三旬有余,可面容犹是清秀,神貌温柔清雅,显然也是知书达礼之人,女子所着亦是旗装,那么二人自然都是京中皇亲了。
“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未能远迎,实属冒犯,下官户部候补郎中阮福,见过王爷!”阮福见了那宗室之人,也当即向他拜道。
“快免礼吧,阮郎中,您可是……令尊可是如今的体仁阁大学士,阮元阮中堂啊?”那位宗室之人向阮福问道,阮福也便应过了他。
“哈哈,阮郎中,真是幸会啊!”那宗室之人也当即笑道:“阮中堂为官治学之名,我夫妇两个就算在京城居住,不能随便出京,却也早有耳闻啦!我二人从来喜爱诗画之道,平日也经常联句吟诗的,之前京中书肆之间,却也见过阮中堂的文集,真没想到,阮中堂诗文也是一绝啊?所以今日见到阮郎中二位,也是我的荣幸啊。阮郎中,您方才称我王爷,却是当不得,在下奕绘,却只是贝勒,算不得王爷的。这位是我家妾室,姓顾,单名一个春字,你也过来,见过阮中堂的家人。”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妾室顾春说的。
而奕绘之言方毕,这边倒是许延锦吃了一惊,当即向那顾春拜道:“夫人,您就是京中鼎鼎大名的太清夫人吗?我在京中数年,从来听闻旗人之中有‘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这样一句话,不想今日得见太清夫人,是我失敬了。”
“阮夫人客气了,不过是闲暇之时偶得几句诗罢了,以我之才,又怎能与当年的容若先生相比呢?”那顾春也向许延锦回拜道:“不过,方才听得阮夫人言及作诗之事,阮夫人平日可也有诗文之好?若是能与阮夫人一同论诗品文,也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啊?”
“太清夫人,这……我平日却也做得些诗的,只是……哪能跟太清夫人您比呢……”许延锦也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这位名叫顾春之人,其实乃是道光年间,京城旗女之中才学最著之人。她原本并不姓顾,而是出自清前期八旗世家西林觉罗一门,原名叫做西林春。西林春的祖父名为鄂昌,乃是乾隆前期朝中重臣鄂尔泰之侄。因鄂尔泰之故,鄂昌亦曾担任巡抚,即便鄂尔泰于乾隆十年便即去世,西林觉罗一家也是当时旗人中首屈一指的官宦大族。
然而乾隆二十年时,西林觉罗一家突遭变故,鄂尔泰的门生胡中藻被人检举诗集之中多有“悖逆之言”,乾隆便即借此机会,将胡中藻以“大不敬”之罪处死。而同时惨遭重创的便是鄂尔泰留下的整个西林觉罗家族,鄂尔泰之子鄂容安便是因此事被乾隆诿过,不得不前赴伊犁,终于在阿睦尔撒纳反叛中殉国。而鄂昌更是因多与胡中藻诗文相结,被乾隆赐自尽,此后鄂昌一家也被抄没。此事或是乾隆为了加强皇权专制,打压八旗世家所炮制的无妄之祸,可最后却让鄂昌一门迅速败落,到了顾太清出生之时,鄂昌子孙于八旗之中,亦只属于贫寒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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