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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去他的朝局(万字大章)

从常风的视角看,刘健、谢迁这两位辅政大臣整天忙着搞权谋争斗。

其实不然。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病人眼里全是细菌。

坐在锦衣卫大掌柜这个位置上,常风接触的全是蝇营狗苟的事儿。他跟刘健、谢迁打交道,全都是旁门左道的交锋。

列位看官自然会产生,刘、谢不干正事儿,天天耍阴谋诡计的错觉。

实际上,这二人除了玩弄权谋,纵容家人捞捞钱,唆使门生故旧抓抓权.其他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没少办。

人都有黑白两面。弘治前三君子、后三君子并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若没有理政大才,在任期间若没有大恩惠于百姓,也无法久任内阁十多年。

弘治十八年,八月盛夏。

自陈清、常风、徐忱上奏事件后,刘健、谢迁发现常风太难缠了,他的行事手段比他们文官还龌龊。

加上新皇帝登基,朝政千头万绪,内阁忙的不可开交。他们没有精力整日针对常风和八虎。

于是这两个月,刘健、谢迁跟常风、八虎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这日,常府。

常风正在吩咐尤敬武一件要紧的差事——送亲。

常风道:“敬武,你破奴兄弟如今在山东莱州三山岛盐场清查盐务。你带一百名力士护送李家小姐过去完婚。两日内出发。”

“记住,路上一定要小心。山东出响马,尤其是莱州。那地方不光产盐,还产金子。当地有大批金匪。”

“李家小姐若在半路出了差池,那就不是家事会牵扯到锦衣卫和内阁次辅之间的关系。会有人借机做文章。”

“侍讲学士毛纪就是莱州人。他跟我说莱州人都是月季般的容貌,大海般的胸襟。依我看,穷山恶水出刁民啊。不得不防。”

尤敬武道:“义父,您老就放心吧。山东兵备道十几年前在福建任职,跟我爹有交情。进了山东地面,大不了我让他帮忙,派卫所军一同护送。”

常风连连摆手:“不要动用卫所军。锦衣卫调卫所军办私事是犯忌讳的。朝廷里有人乌眼鸡一样盯着咱们呢。”

九夫人走了过来给常风倒茶:“我说老爷,你把心放了肚子里吧。咱这义子精明强干、武艺高强。一百锦衣卫力士个个高大威猛。”

“他们还带了五十支火铳。谁敢打他们的主意?”

“再有,自古官匪是一家。响马也好金匪也罢,只欺负穷人,顶多绑绑富户。他们恐怕连知县家的小姐都不敢劫。何况内阁次辅家的小姐,护送的还是锦衣卫。”

九夫人的一番话让常风释然:“是我谨慎过头了。”

随后常风又叮嘱尤敬武:“把李家小姐护送到了莱州,伱立即往回赶。你现在是卫里的佥事,又是北镇抚使,在外久了可不成。”

尤敬武点头:“放心吧义父,一来一回顶多一个月。”

就在此时,王守仁来访。

常风笑道:“守仁老弟。令尊刚高升了礼部左侍郎。我是大部分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去贺喜怕给令尊惹麻烦。令尊可不要怪罪啊。”

王守仁道:“常大哥这是哪里话。今日闲来无事,我特来贵府打秋风。”

常风跟王守仁算得上是至交。常风连忙让仆人准备酒菜。

酒是好酒,菜却很清淡,都是时令小菜。

几盅酒下肚,王守仁感慨:“近日兵部收到了陕西杨一清的一道安边策。杨总制真可谓是出类拔萃的疆臣啊。”

历朝历代新皇帝登基后都要提拔一批人。

杨一清因为长得对不起观众,弘治朝时在陕西管了整整六年马政未得升迁。

正德帝即位后,他却时来运转,擢升“总制陕西等处军务左副都御史”。即陕西总制。

总制在职权上等同于总督。

杨一清成了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

他得到这个跨越式的升迁,并不是因正德帝欣赏他的才干。而是因为杨一清有位好友——八虎中位列第二的张永。

张永虽是太监,管的却是御马监,是带兵的“壮士张”。他跟带兵的文官杨一清关系非常好。二人相互欣赏。

是张永在正德帝面前替杨一清说了话,老杨才得以时来运转,喜升总制。

由此可见,人生在世想要前程无量,光有大才学、真本事还不行。还得有个在关键时刻说得上关键话的人当朋友。

不过,杨一清因张永的举荐颇受文官集团排挤。文官们鄙夷他“靠太监升迁”、“阉宦一党”。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杨一清倒是不以为意:我要实现安定边塞、护佑黎民的人生理想,就要谋到疆臣高位。

你们那些内阁阁老、部院大臣不在皇上跟前帮我说话。还不许人家张公公帮我说话了?

你们说我是阉党就说吧。我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王守仁提及杨一清。常风来了兴趣:“哦?他上了什么安边策?”

王守仁已经背下了杨一清的安边策。他将大致内容讲给了常风。

数千字的奏疏,归结起来其实很简单:请求朝廷拨款,在河套修建边墙、囤堡,同时兴军屯(搞大生产运动)。

这跟弘治十二年的“守仁西北八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区别在于,杨一清的按边策更加详细、具体。

杨一清文采斐然,在策疏中将西北形势讲的明明白白。有理有据的说明了修边墙、囤堡,兴军屯的必要性。

常风听后,感慨:“杨一清堪称小号的王越啊。真是治边能臣。可惜.”

王守仁问:“可惜什么?”

常风道:“可惜,这道策疏在内阁那边绝对通不过。内阁不给票拟,就算皇上想给老杨拨银子也是枉然。”

王守仁是聪明人,立即心领神会:“是啊。杨总制是张公公举荐的人。内阁又跟八虎势同水火。”

“唉,党争误国啊!”

常风和王守仁小看了内阁刘、李、谢。

内阁值房。后三君子正在讨论杨一清的安边策。

刘健道:“别看杨一清是阉党。他的这道安边策却是老成谋国之言。”

谢迁点头:“杨一清长相丑陋,人品也不怎么样。堂堂两榜进士,竟然投靠了阉宦,靠阉宦谋升迁可是,论才能,他的确堪任疆臣。”

“他的安边策,咱们内阁要支持。若将他的建议落到实处,河套至少在未来二十年不会被北虏染指。”

李东阳道:“他要朝廷拨给他五十万两银子。依我看,咱内阁要尽全力替他争取到这笔银子。”

“只要河套在朝廷手中,我大明边军每年能够得到万匹良马。算长远账,给他五十万,能给朝廷赚回一百万,两百万。”

刘健道:“宾之所言极是。他的建议利国、利边军、利边民。若咱们不支持他,咱们三人岂不成了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之流?”

“户部虽然有大亏空,银根吃紧。但安定边塞的这笔银子不能省!”

内阁三阁老意见统一。杨一清要银子,给!杨一清提出的一系列安边策略,支持!

谢迁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杨一清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竟跟内宦勾勾搭搭!”

刘健附和:“没错。靠内宦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谋取高位,这岂是君子所为?”

李东阳道:“杨一清的作为,的确带坏了士林风气。”

谢迁道:“这厮人品堪忧.”

三人在值房中把杨一清骂成了乌龟王八蛋。

可该骂骂,该支持还是要支持。

或许,这就是刘、李、谢在史书上白大于黑,赞誉多于诟病的原因之一。

翌日午时,京郊御苑的一棵大柳树下。

正德帝一身戎装,背靠着柳树,看着杨一清的奏疏。

在弘治朝,此时皇帝应行午朝。

正德帝最近跟文官集团相互妥协。他退一步,不再缺席早朝。文官集团也要退一步,撤销先皇特设的午朝。

正德帝每日一下了早朝,便像一只撒了欢的鹰,奔向御苑纵情骑射。

但正德帝绝对不是不处理政务。他只是不愿闷在乾清宫的龙案前批阅奏疏。

御苑的这棵大柳树下,便是他看奏疏的固定地点。

正德帝的面前,八虎和江彬席地而坐,将他围在中间。

正德帝不喜欢那些虚头八脑的礼节。命八虎和江彬在御苑时跟他并肩纵马、树下同坐。

正德帝看完了杨一清的策疏,将策疏交给了江彬:“皇儿,你是边将出身。你怎么看杨一清的这些建议?”

正德帝刚刚认了江彬当义子,故口称“皇儿”。

大明历代皇帝中,最喜欢认义子的是太祖爷。太祖爷一生认义子二十一名。

正德帝认义子,是在效法太祖爷。他希望自己成为太祖爷那样的大有为之君。

之前正德帝封江彬为宣府总兵。内阁希望江彬能够离开京城,没有反对。

哪曾想,江彬在兵部挂了总兵牌子,得了委札、官印,却根本没有赴任。正德帝还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江彬仔细看完了杨一清的安边策疏。看完后,他发出一声感慨:“臣只恨无缘在杨总制麾下效命。”

正德帝问:“哦?怎么说?”

江彬道:“这道策疏,保河套是目的。修边墙、囤堡,兴军屯是手段。臣以前在九边效力多年。深知抵御北虏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边墙和囤堡!”

“杨总制所言,可谓是字字珠玑。”

正德帝若有所思:“朕看这道策疏也颇有道理。”

张永是杨一清的至交。自然要帮至交说话。张永道:“皇上,杨一清是辅国良臣。他的这些建议全都是安邦定国的良策。”

“内阁的三位先生与杨一清有隙,这回却支持他的安边策。可见他这些策略何等正确。”

说完,张永环顾其余七虎。

谷大用、丘聚等人纷纷附和,在正德帝面前齐说杨一清的好话。

很奇怪,刘瑾却沉默不言。

正德帝被他们说动。站起身:“杨一清不是跟朕要五十万两银子嘛?朕这回不过了!给他八十万两!”

“两年之内,朕要他修出六百里边墙!五十座屯堡!开垦十万亩军屯!”

“另外传旨吏部,加授杨一清资德大夫散阶!”

“只要他替朕经营好陕西,守好河套。他要钱朕便给钱。要物朕便给物。要兵朕便给兵。要官位朕便给官位。”

张永夸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真有古贤君御下之风啊!”

谷大用、丘聚、魏彬等人纷纷附和。

刘瑾此刻表现出了没格局的一面。

他心中暗道:我才是八虎的首领!你张永今日怎么越俎代庖?领着谷大用他们一个劲夸杨一清?

即便咱们八虎要帮杨一清,也该我刘瑾领着头去帮!蛇无头不行。八虎谁是头得理清!

内阁和七位巨宦破天荒的意见一致,共同支持杨一清的安边策。

刘瑾却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使坏!

傍晚时分,正德帝回宫。

正德帝先去了慈宁宫,给张太后问安。

张太后面露不悦:“照儿,哀家听说你今日又在御苑疯野了一天?”

正德帝沉默不言。

自从弘治帝驾崩,张太后守了寡,就成了喋喋不休的话痨:“照儿,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重。怎能痴迷游乐,荒废政务?”

“先皇是勤政的君主。你要跟先皇学!”

正德帝听这些话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嘟囔道:“朕在御苑又不是光玩乐。一样处理政务。”

张太后怒道:“胡说八道。在御苑怎么处理政务?”

正德帝不再说话。他反驳张太后一句,张太后能还他十句。

数落完正德帝,张太后道:“今日你笑嫣姨进宫了。她说,两日后锦衣卫的人会护送李东阳家的女儿去山东莱州,跟破奴完婚。”

正德帝道:“去外地完婚?是朕没体谅常、李两家啊。把常破奴派出京巡盐,耽误了他的婚事。”

正德帝希望看到常、李两家尽快完成政治联姻。

在十五岁的正德帝的构想中,他会弃用刘健、谢迁,却会将李东阳留在内阁。

从慈宁宫出来,正德帝在刘瑾的陪同下回了乾清宫。

晚间,刘瑾伺候正德帝安歇。

刘瑾突然冒出一句:“杨一清所奏.似乎不妥。”

正德帝皱眉:“哦?有何不妥?”

刘瑾答:“保河套这个目的是对的。但手段不应该是修边墙。”

正德帝来了兴趣:“哦?都说宫里张永最懂军事。刘大伴儿最近也对军事有所涉猎?”

刘瑾道:“回皇上,老奴不懂军事。却懂一点史书。”

“纵观史书,大部分皇帝都大修长城边墙。但有三位堪称天骄的帝王不修长城边墙。”

“一位是汉武帝,一位是唐太宗,一位是我大明太宗皇帝。”

“这三位无一例外,都是横扫草原,将北虏打得不敢南顾的大有为之君主!”

“只有弱者才修边墙困守。真正的强者,如太宗皇帝,会御驾亲征,带兵深入草原,横扫北虏。让北虏不敢有觊觎之心。”

“都说长城有一万里。可是宋时不见万里长城挡住金人的铁蹄啊!弱者如钦、徽二宗,一样当了金人的俘虏。”

“皇上您年仅十五。用不了几年,您就能成为汉武帝、唐太宗、明太宗一般大有为之君主。”

“到时候,您带着咱大明军队横扫草原。鞑靼人哪里还敢南下入寇?边墙修了也是白修。空耗银两罢了!”

刘瑾开始犯历史上大部分宦官都会犯的错误:进谗言,扰国策。

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借针对杨一清,打压张永的风头。

刘瑾太了解正德帝的心性了。他这一席有理有据的谗言,句句说在了正德帝的心坎上。

正德帝坐到龙榻上,沉思良久。随后道:“大伴儿所言极是!只有安于现状的软弱君主,才会将守御疆土的希望寄托在长城边墙上。”

正德帝被刘瑾绕进去了!

他不想想,如今大明的军事实力,能跟汉武帝、唐太宗、明太宗时期相比嘛。

即便你正德帝要整饬军事,让大明的军事实力上几个台阶,那也是以后的事。

在当下,安边最好、最直接的手段就是修边墙。

刘瑾道:“依臣看,既然内阁也好,张永等人也罢,都支持杨一清的安边策。那您不能驳回杨一清的建议。但也不能完全认同。”

“边墙还是要修。不过不是数百里。修个四十里意思意思也就成了。”

正德帝道:“好,就按刘大伴儿说的办。让杨一清修四十里边墙即可!朕迟早是要御驾亲征,重现太宗爷荣光的。”

“等到朕带着明军横扫草原的那一天,几百里边墙岂不白修了?大几十万银子岂不白花了?”

刘瑾笑道:“皇上英明!”

杨一清好好的建议,就这样被刘瑾搅合了。今夜,刘瑾暴露出了奸宦的本性。

三日后,锦衣卫常风值房。

张永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常帅爷,你好好管管你那位老侄子吧!”

常风疑惑:“刘瑾得罪张公公了?”

张永怒道:“他得罪我算什么!搅合了朝廷安定边塞的大计,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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