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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风给张永倒了杯茶:“张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永道:“杨一清的安边策,你知道吧?”

常风点点头:“我知道。我还听说内阁和宫里的公公们都支持他的安边策。”

张永道:“本来皇上已经表态,要给杨一清八十万两银子。修六百里边墙。”

“今日皇上却改了主意。只给杨一清五万两银子,修四十里边墙。”

常风眉头紧锁:“这等于皇上变着法子否定了杨一清的建议啊!怎么回事?难道是阁老们朝三暮四,怂恿皇上朝令夕改?”

张永怒道:“屁!内阁三阁老虽看不上杨一清,这一回却对事不对人,全力支持老杨的安边策!”

“是你的老侄儿刘瑾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导致皇上变卦。”

张永将刘瑾那番“强者不修边墙”的说辞,讲给了常风听。

常风听后不忿:“刘瑾真是舌灿莲花!扯淡,本朝军力对北虏形成不了碾压之势。什么横扫草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而已。”

“要守边,必修墙!”

“他为何要搅了这道既定国策?”

张永怒道:“还能为何?杨一清是我举荐的人。他怕我在皇上面前抢了他的风头!他怕我取代他,成为内宦的首脑。”

“刘瑾整天骂内阁三君子是伪君子,真小人。可是,这一回三君子都放下了党争之见。反倒是他刘瑾打闷棍、使邪力,干扰良策施行。”

常风很了解刘瑾。知道他气量小。

不过常风还是不太相信,刘瑾会奸恶到这个程度。

常风问:“张公公,你是如何知晓刘瑾在皇上面前的这番胡言乱语的?是不是外人谣传,有意离间你跟刘瑾的关系?”

张永怒道:“皇上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

“今早皇上朝令夕改。我去旁敲侧击的问询原因。皇上将刘瑾的这番‘宏论’,原样复述了给我听。”

常风起身:“我这就去司礼监找刘瑾!”

司礼监值房内。

掌印萧敬称病在外宅修养月余,首席秉笔钱能去了陕西给王恕拜寿尚未归来。

司礼监的日常事务,由刘瑾、张永、王岳三位秉笔主持。

王岳不仅不是八虎成员,还是八虎的敌人。他的身后站着文官集团。

此刻,刘瑾跟王岳坐在值房内。二人各自看着公文,相互一言不发。

常风进了值房,见王岳在,说话不便。于是对刘瑾说:“刘公公,可否出来说几句话?”

刘瑾起身,跟着常风来到值房外的一个凉亭内坐定。

常风道:“你怂恿皇上朝令夕改,变相否定杨一清安边策,属实嘛?”

刘瑾道:“属实。不过不是怂恿,而是直谏。”

常风色变:“你这么干,就为了压过张永的风头?”

刘瑾微微一笑:“小叔叔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是为朝廷计、为皇上计,才劝皇上打消广修边墙的念头。”

常风叹了声:“巧言令色!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

“我劝你一句。皇上信任你是天大的恩典。你不要拿着皇上的信任为自己谋私利,置边塞安宁于不顾!”

刘瑾道:“我只是与内阁、与张永、与杨一清,与小叔叔你政见不同罢了!你又如何笃定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常风不想跟刘瑾争辩修边墙的对与错。

常风道:“刘瑾,咱俩认识二十多年了。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帮你对付文官。”

“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能成为老内相那样的贤宦。”

“如果你不做怀恩做王振我会因帮一个奸宦掌权而遗臭万年。”

刘瑾道:“小叔叔,我愿对天起誓。我一心想成为老内相那样的贤宦。此番我反对杨一清,真的是对事不对人。政见不同罢了。”

“至于张永。我一向敬他是‘壮士张’。拿他当自己的骨肉兄弟。从未有过跟他争高低的想法。”

常风叹了声:“但愿吧!”

说完常风起身,准备离去。

说来也巧,户部左侍郎陈清要去司礼监交接一份公文,途经此处。

陈清走来过来:“常都督,我下晌正要去你们锦衣卫呢。”

常风问:“哦?陈老部堂去锦衣卫有何贵干啊?”

陈清的位置是常风保下来的。常风对他有大恩。

万万没想到,陈清竟说:“赃罚归部的建议,是常都督向皇上提出的。”

“如今京内各衙的赃罚,我们户部皆已清查、追缴完毕。只剩下了你们锦衣卫。”

“我下晌去锦衣卫,就是为了这件事。”

刘瑾在一旁道:“陈部堂,你跟常帅爷是自家人。这事儿你派个主事去锦衣卫,走个过场就罢了。何苦亲自跑一趟?”

陈清一愣:“走过场?赃罚归部是补国库亏空的大事。怎么能走过场?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更要以身作则。”

刘瑾皱眉:“陈部堂,你别是要对锦衣卫动真格的吧?我提醒你,若不是常帅爷,此刻你应该身在金陵当闲散养老官。”

陈清道:“这我自然知道。可公是公,私是私。我不会因常都督保过我,就回护锦衣卫。”

刘瑾正要斥责陈清,常风却打断了刘瑾:“刘公公别说了。”

转头常风又对陈清说:“陈老部堂放心,清查锦衣卫罚脏,我一定全力配合。你下晌尽管去锦衣卫便是。”

陈清拱手:“多谢。我先去司礼监拿山东巡抚的公文了。”

陈清离开凉亭后,常风凝视着他的背影说:“看到了嘛,这才是真正的对事不对人,大公无私。”

刘瑾却道:“依我看是恩将仇报!”

随着权力的提升,刘瑾没格局的缺点越来越明显。

常风道:“面子我是要给陈清的。可锦衣卫不同于一般官衙。需要养两京十三省没有员额的几万耳目,不能没有私库。”

“我的刘公公,这回我得让你帮忙了。”

刘瑾笑道:“小叔叔有什么事吩咐就是。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常风道:“锦衣卫抄家,一向是二十取一,作为卫里私库的财源。现在存银有十六万两。”

“你如今掌管着内承运库。我的意思,把这笔银子和账目移交到内承运库。等锦衣卫要用时,便找你取银子。”

“陈清查赃罚,总查不到内承运库上。”

刘瑾笑道:“这事好办。以后我在内承运库划出几间房,专门帮锦衣卫存银子。”

常风道:“多谢你了。”

刘瑾连忙道:“小叔叔这么客气就生份了。若不是你当初的提携,恐怕我到现在还是个卑微的火者呢。”

常风道:“罢了。明日糖糖回娘家。晚上你来喝酒吧。我先走一步。”

刘瑾一拍脑瓜:“咳!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把正事儿忘了。小叔叔稍等我片刻。”

随后刘瑾喊过来一个小宦官,对他耳语几句。

不多时,小宦官抱着一个坛子来到了常风面前。

刘瑾掀开坛子盖,里面是盐水和冰块腌制的夏蝉。

刘瑾笑道:“这是我不当值的时候,抽空在御花园黏的夏蝉。小糖糖就好这一口。”

常恬爱吃油炸夏蝉。刘瑾每年夏天都要扛着竹竿亲手帮她黏一些。

常风问:“还小糖糖呢。都二十六了。你该不会是让我把这坛子搬出宫,带回府吧?我还得回锦衣卫办公务呢。”

刘瑾笑道:“哪儿能啊。小秦子,你把这坛夏蝉送到锦阳郡主府上。”

刘瑾让常风看这口坛子,是想提醒常风:咱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帮张永。

常风回到了锦衣卫。张永还坐在他的值房里生闷气。

常风道:“张公公,我找刘瑾谈过了。或许.他真的只是与你政见不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常风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假话,帮着刘瑾在张永面前打圆场。

张永叹了声:“唉,我的常帅爷啊,这话你自己信嘛?这世上多少事都毁在了一个争字上。争名、争利、争宠!”

“我倒没什么。只可惜杨一清的安边良策付诸东流。”

常风无言。

张永说的很对。刘瑾这回使邪力,无非是在跟张永争宠。

内阁三君子并非铁板一块。同样的,八虎也绝非铁板一块。

常风送走了张永。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迷茫。在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帮刘瑾对付文官集团,是不是错了。

很快,他的迷茫便会烟消云散。他会想明白,对付文官集团,不光是在帮刘瑾,更是在帮天下人。

两个月之后,一封密折和一封紧急文书被送进了京。

密折不经通政司,直接送入了乾清宫中。

紧急文书则被送进了锦衣卫。

密折和紧急文书来自于出京巡盐的王妙心和常破奴。

常风看了这封文书后就一个感觉——毛骨悚然。

王妙心不愧为心思缜密的国手。常破奴不愧为常风的血脉。

二人上个月抵达扬州,清查两淮盐务。他们明察暗访,抽丝拨茧,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两淮盐引,竟有七成被两淮盐运使梁伯宏私下转赠给了一群盐商。

是转赠,而非倒卖。

也就是说,两淮盐税有七成没有归于朝廷,而是被盐商们瓜分了。

这些富甲一方的盐商无一例外,全都是高官们的家人。

其中牵扯到了京内六名部堂大臣、二十多名司官。地方上牵扯到了两个巡抚,三个布政使,两个按察使,二十多个知府。

刘健家做的是茶业、丝绸生意。谢迁家做的是走私贸易。李东阳清廉自守。故而内阁阁员未牵扯进私盐案中。

常风叫来了钱宁、石文义商议此案。

钱宁看了紧急文书后,面色一变:“我的天。此案会让京城掀起政潮,江南官场地震。”

石文义跟了常风多年,很了解常风的脾性,他道:“皇上刚刚登基,掀起如此大案于朝局”

常风打断了石文义:“去他娘的朝局吧!为了所谓的朝局,这些年我多少次对文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少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倒头来呢?换来的是文官们变本加厉的贪贿!”

“两淮盐税是东南的财税支柱。他们竟私分了七成?我若再和稀泥、打马虎眼,恐怕会遭天打雷劈!”

“皇上此刻应该在御苑。傍晚我就去乾清宫请旨,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

“再任由文官们胡作非为,恐怕大明王朝的城墙会被这群蠹虫蛀空!”

钱宁一挥手:“好!先皇在位时,锦衣卫一直被文官压着。这一回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与此同时。刘健和谢迁也收到了江南官员们的求援信。

二人撇开了李东阳,商量这件事。自常、李联姻。二人已经不再信任李东阳了。

刘健道:“咱们俩这些年没有约束好手底下的人啊。他们太过分了。每年几百万两的盐税,竟被他们私分了大部分。还没分给.啊,没分给梁伯宏。”

谢迁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些蠢货,竟被王妙心和常破奴拿住了把柄。”

“梁伯宏一个官场老油子,竟斗不过一个锦衣卫的武夫、一个新科进士。”

“不管他们做的多过分,这一回咱们都要保他们。从盐务上余利的这批人若是倒了,咱们手中的力量将折损三成以上。”

“且他们出事,咱们不管。其余的官员免不了会兔死狐悲。觉得咱们二人不配当他们的首脑。”

刘健思索片刻后,叹了声:“唉,这次我也只能做出违心之举,保这群贪得无厌的人。”

谢迁道:“当务之急,是先想个法子稳住局面。锦衣卫常风那边要是请旨,把这批人全抓进诏狱,严刑逼供两榜进士不是十二团营的丘八。受不了几样刑就全都招了。”

刘健站起身:“让我想想。”

一柱香功夫后,刘健道:“有了!咱们先伪造两淮盐运使梁伯宏的笔迹,写一封信。就说王妙心、常破奴一到扬州,便四处索贿。”

“他们索贿不成,便大肆污蔑官员们的家眷贩卖私盐。”

“这样一来,便形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对峙局面。皇上不会也不能轻易下旨,命锦衣卫缉拿所谓的涉案官员。”

“接下来,皇上一定会下旨先押梁伯宏进京,审讯清楚再做定夺。”

“梁伯宏被押进京后,咱们得想法子让他‘自尽’。再留一份遗书,就说不堪忍受污蔑,以死明志。”

“梁伯宏这个管着两淮盐引的人一死,私分盐引之事自然也就没了证据,不了了之。”

谢迁道:“首辅高明啊。”

刘健摆了摆手:“别这么说。行这等旁门左道,保一群贪得无厌的手下丧良心啊!”

谢迁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总好过让八虎借机掀起大案,对咱们不利。”

当天傍晚。常风来到了乾清宫门口等待正德帝归来。

他惊讶的发现,刘健和谢迁也跪在乾清宫门口。刘健手中捧着一封信。

常风道:“二位阁老神通广大,应该听说两淮私盐案的事了吧?这一回我不会像对待四海会、双木会那样,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只会助长蠹虫们的嚣张气焰。”

“若有牵连到二位阁老的地方,还请海涵。我是公事公办。”

刘健冷冷的说:“什么两淮私盐案?我没听说过。我只听说了一件耸人听闻的索贿案。”

常风问:“索贿?谁索贿?”

刘健答:“巡盐钦差王妙心、副钦差常破奴索贿。”

常风先是一愣,随后道:“反咬一口?好手段!”

谢迁道:“常风,你别胡说八道。是你没约束好下属和儿子,他们才做出这等耸人听闻的恶事来!”

常风咬牙切齿的说:“你别忘了,常破奴既是李东阳的学生,也是你谢迁的学生。自古师徒如父子。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在扬州秉公办案。你倒要栽赃他索贿?”

谢迁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有些话非要我挑明嘛?”

“皇亲国戚们在长芦贩私盐。曲阜孔家在山东贩私盐。王妙心、常破奴去了这两个地方,只让他们吐出了赃利,并未过度追究。”

“怎么到了扬州,非要置人于死地?”

常风反问:“皇亲国戚怎么追究?衍圣公一脉怎么追究?难道要皇上下旨杀自己的长辈?”

“难道要皇上下旨灭了孔夫子的后裔?那皇上还如何以孔孟之道治天下?”

“再说,长芦、山东两盐场,纵有人贩卖私盐,但只夺盐税十之一二,未伤及盐税根本。”

“两淮.你们手下那些人直接分了七成!他们疯了吧?把朝廷的盐务当成了自家的菜园子?萝卜白菜说拔就拔?”

谢迁狡黠的一笑:“你别胡说八道。两淮盐务干净的如一汪清水一般。是令公子索贿不成,编造子虚乌有的大案。罗织罪名报复不愿给他行贿的官员。”

常风叹了口气:“谢迁。这天下不存在两种药。一是长生不老药,二是后悔药。”

“我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不该帮你入阁!”

“又或者,你入阁之初是个好人。权力这剂毒药让你变成了恶人。”

刘健道:“不要再说了。谁是谁非,咱们一回儿在皇上面前辩个明白就是。皇上圣明,自有公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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