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雪关。
一层茫茫大雪草草掩埋了关外的尸体,只余插在尸体堆里的战旗飘扬,最终被盖得只剩下一个尖。
楚识夏撩开伤兵营的帐篷,一股混着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伤兵们连呻吟的声音都很低弱,医官沉默着用烧红的小刀烤焦伤口,以作止血。
时不时有几声高亢的惨叫打破寂静,但伤兵们都习以为常了。
“将军,再没有药,伤兵们就只能等死了。”医官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现在是冬天还好些,若是夏天,只怕疫病就要传开了。您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药?”
“会有药的。”楚识夏听见自己低声道,声音冷硬得不像她自己,“在药来之前,你只管治。”
医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楚识夏。
楚家不是没有出过女将。如今镇北王病故,拥雪关上下、云中内外都靠楚识夏一个人撑着。这样瘦弱的一个小姑娘,硬是扎根在拥雪关和北狄人打了好几年。
可拥雪关已经断粮断药许久了,探子只向楚识夏一个人汇报,拥雪关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云中发生了什么。
楚识夏并不解释,只是转身离开了。
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沿着拥雪关的墙根慢慢地踱步,指尖在伤痕累累的城墙上拂过,像是找不到路的猫。
一件陈旧的大氅披到楚识夏的肩上,她转头看着身后的沉舟。
沉舟的神情熟悉得让她恍惚,仿佛她还是少年时,纵马云中,天大地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自祥符十年,新皇登基,云中已经变天。帝都来使宣旨要卸掉楚家的爵位,命楚识夏进帝都待罪。罪名是“大不敬”,证据却是她儿时一句语焉不详,甚至她自己都不记得的玩笑话。
帝都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拔除楚家,只是不敢硬来,只好断绝拥雪关的补给逼她就范。
但楚识夏不能走。
这样大的雪,北狄人的马吃不到草,南下的决心愈发强烈。楚识夏一走,拥雪关群龙无首,轻则哗变,重则城破,北狄人马踏云中。
楚识夏知道自己赢不了,她不能做弃城而逃的将军,置身后无数云中百姓于不顾;她也不能做乱臣贼子,令后世指着她兄长的脊梁骨唾骂。
她只是想死在这里。
死在她的兄长守了一生的城。
“沉舟,你出去求援吧。”楚识夏嘴唇龟裂,渗出一丝血。
沉舟有点犹豫,这样艰难的时候,他不想离开楚识夏。
“求你了,”楚识夏一只手捧在他的脸,在他的唇上落下轻如柳絮的一个吻,“我很累了。快要坚持不住了。”
——
沉舟于剧烈的心悸中醒来,唇上柔软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他推开门,看见满院淋漓的月色。楚识夏披着件青色长衣坐在庭中,长发披散,满地月光如水色流淌在她脚下。
“怎么醒了,”楚识夏头也不回地抬手招他,“做噩梦了吗?”
沉舟刚到镇北王府的时候经常做噩梦,但他被吓醒了也不吵别人,只是蹑手蹑脚地把自己藏起来。等侍女发现人不在了,便闹得整个王府都在找他。
而楚识夏总是最快找到他的那一个。
楚识夏在装衣服的箱子里、吊着水桶的井里、枝叶繁茂的海棠树里无数次找到沉舟,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房间。
沉舟安静地在楚识夏对面坐下,楚识夏托着下巴笑他,“沉舟,这么大了还做噩梦啊?”
沉舟掀起眼皮看她,莹白的皮肤在月色下通透如对光的白玉。
楚识夏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湿漉漉、沉甸甸的。
“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可怕的梦。”沉舟比划道。
楚识夏本来只是逗他,闻言不禁一愣,“这么恐怖吗?”她伸手在沉舟头上摸了摸,“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什么意思?”
“帝都哄小孩子的俚语。”楚识夏道。
沉舟心下略宽,这才看见楚识夏摆出的棋盘。
黑白两子寂寥,形势尚未分明。
“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如果来帝都的人是二哥,会发生什么。”楚识夏捏着一枚黑子敲着棋盘,“已经想明白了。”
“会发生什么?”沉舟并不好奇,只是随口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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