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没笑,只有唯唯诺诺的恭敬。
“母亲。”他躬身揖礼,“孩儿给——”
“家规严苛,你糊涂。”老夫人嗓音陡转淡漠,她侧过身不受礼,“吃酒吃疯天了,五更天才回。瞧瞧,天都要亮了。”
陈金裘跪下去,直着背垂着头,轻声说:“孩子知错。”
“现今你当家,说什么,做什么,怎么会错?”老夫人望着昏光里的树影,“你没错。”
陈金裘吸了吸鼻子,说:“孩子错了,错在不该晚归。家法有记,“卯时起,酉时归,学课不可忘,人若欲立当奉先贤,知本勿躁,三思而定——”
“跟老身这背家法。”老夫人重重一顿拐杖打断话头,旋即指着他重声说,“瞅瞅你自个儿这样儿,醉醺醺的满身酒气。先贤三思,哪三思,你倒是说说。”
陈金裘抬首望着老夫人,眼有些红。
他缓缓地说:“思退,思变,思危。”
“思进当先思退,思变当先思静,思危当先思定,先贤本记记得牢。”老夫人连顿拐杖发出砰砰声,“也得做得到。”
陈金裘双手揖着礼没放下,说:“孩子谨记。”
“而今这个家你做主,老身是妇人,不得干涉。”老夫人转过身朝后院走,“家法严苛,你看着办吧。”
白衣当即朝前头赶,掌好灯笼在台阶下等着。元吉则扶着老夫人渡过中廊,拐进了庭院口。
陈金裘眼巴巴望着,半晌霍地俯首拜下去,说:“儿子恭送母亲。”
晨间起了风,云被吹远了,晨光也亮堂地照开檐下的树影。
这树根略显曲折,可树身却是直立高耸,于昏暗的大地中,仰望天穹。
元吉扶着老夫人入了厢房,他揖礼撤步正要离开,可老夫人却唤住了他。
“俊后生,你坐,你坐下。”老夫人朝他摆手,“老身前些日子担惊受怕,心里有事儿攒着也不敢与人说。我瞧你是个踏实人,你便陪老身坐会儿,说说话,不叨扰你吧?”
元吉蹲下身,手臂撑着膝盖,说:“夫人您说。”
“俊后生,老身瞧你年轻,年岁不大,这话却说的极为踏实,有些我那大儿子年轻时的模样。这样貌也是俊的很,没这身盔甲倒显得像女子了。”老夫人搁了拐杖,轻捶着腿背,“年岁大了,有些事也记不太清。闲时刺绣折花还会睹物识人,想起些往事。许是我老了,想家了。”她说到这忽然慈蔼地看着他,“我听你说你是烟州出身,老身一听就觉得巧,老身呀,也是烟州出身,远嫁到崇都后便在没回过娘家,现下看着你,也算是见到本乡人了。”
元吉笑着点头,随即问:“夫人为何不回家看看?崇都离烟州路途虽遥,但若想回去看看,安排马车走走也是快的。”
“不能回去呀。”老夫人苍老的笑颜里夹杂着忧悸,“回去……也见不到
了。老身的娘家都叫大水冲了,家人都不在了。”
元吉一怔,随后缓缓垂首,惆怅地回答:“原来是这样。”
“诶,你莫这般作态,老身都忘了。”老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你家中双亲可还好,与我说说。”
元吉闻言抬头注视着老夫人,半晌都没做声。
老夫人的笑渐渐褪去了,她轻声问:“大水?”
元吉眸子一缩,薄唇抿了抿,说:“水和火。”
老夫人边颔首边后倾靠向椅背,她似在追忆,慢慢地说:“烟州大水天灾连年,泽国遍野浮尸。崇武年时,老身与宫中赵氏贵妃乃是闺中密友,她是个慷慨心慈的人,又是陛下宠爱的贵妃,老身便央求她与陛下说烟州治水一事。赵贵妃金口玉言,允诺了。陛下也难得下了旨意,让她携三皇子齐王与四公主一道南下烟州亲自看看,权当游山玩水。可老身知道,她是冲着一句诺言和怜悯之心去的,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元吉心头一沉,他压抑着情绪,问:“夫人说的可是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一事?”
老夫人点头,说:“正是,大火烧死了赵贵妃、齐王、四公主,还有七个州的州牧。此案审理亦是陈家主张内外,可查了又查毫无线索,成了悬案。唉,俊后生,你说火,莫不是……”
元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他终究还是耐不住心底里的好奇,说:“我母亲,许是在那艘花船上。”
老夫人眼睛一点点睁大,望着他忽地莫名左右端详,口中说着:“莫不是……莫不是……”
元吉不明所以,只是疑惑地与之对视。
老夫人半晌突然拍了拍案,撑着扶手想站起来,元吉立刻扶着她。
她在搀扶下摸索着软塌旁的大箱子,搜寻了片刻,突然从箱子抽出一卷画卷,喜悦地连声说:“找到了,找到了!”
她缓缓渡步跪坐到榻上,然后慢条斯理将桌案收拾干净,随即将画卷平铺上去,一点一点地卷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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