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内城街道已然无人,仆役老实赶着马车回到廷尉府,他面上淌着汗,眉宇间满是焦急的神色。
车厢内偶有干呕声隐约传出,在寂静的街道上透着淡淡的苦涩。
马车停下后,老实钻入车厢扛着陈金裘的肩膀,一手朝门前举着灯笼的仆役挥手,急声说:“快去吩咐下边备碗醒酒汤,三爷吃醉了!”
仆役赶忙将灯笼递到老实手里,旋即向着厨房小跑着。
“老东西,看不起老子,你们……呕……咳咳……”陈金裘如滩烂泥伏在老实背上,他在咒骂声里干呕咳嗽,“你们……总有一天……会求老子……求老子……”
陈金裘身子重,老实扛着走了两步,到了台阶前时陈金裘乱动给翻了下去,脸朝地重重一摔!
“哎呀!三爷,三爷呀!”老实赶忙俯身去扶,“三爷快起来,夜深了莫喊,惊了外人明日免不了传笑话。”
陈金裘趴在地上呕出些许酒水,那腥臭的红白黄物从口齿间垂涎挂着,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挥开老实,醉眼猩朦地说:“传!都给老子传!说出来让大家伙评评理!老子是谁?呕……老、老子是廷尉右监,陛下亲自册封,位及九卿!”陈金裘撑着地想站起来,可一个踉跄又是摔在地上。他趴在地上揉着面前的沙土,嗓音尖锐地说,“老子生在陈家,刑狱三分,我掌其一呀!他们、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他们就只认我大哥,是!我大哥是长子。可老子不是庶出子!我娘是陈家大夫人!!!”
他说到后头隐隐带着哽咽,那指尖刮着土,满身无尽压抑的愤怒登时涌上心头,旋即握拳重重一锤地面!
老实自小跟陈金裘一起长大,眼见陈金裘受了这般天大的委屈,眼眶顿时也红了,他扶着双膝缓缓跪下去,一行浊泪也跟着往下淌,他带着哭腔说:“三爷,您是廷尉大人,您是名正言顺的廷尉大人!”老实说着抹了把泪,“三爷,老实嘴拙,人笨,但有三爷给撑着,腰杆子也硬气!那群老东西不认就不认,他们他妈当年也是跟着咱们陈家讨饭吃的下九流,没老爷扶持,凭什么吃得上官家饭!三爷,咱不跟贱胚子置气,老天有眼,定叫他们这般忘恩负义的东西不得好报!老实背您回去休息,来,老实背您……”
老实说着将陈金裘的胳膊架在肩头,可陈金裘身子越发的重,双脚拖在地上像是软脚虾。他咬着牙将陈金裘的双手往肩上一架,背着人一步一步地往台阶上走。
“老实……你说,我是不是太没骨气了?”陈金裘脑袋垂在老实的肩头,“他们都说,我不如大哥……”
唾液沿着老实的肩头往下淌,渗入了衣襟透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老实额上的汗珠斗大,在缓慢的前行中落了下去。
他咬着牙提了提人,憨笑着说:“三爷和大爷都是陈家的顶梁柱,都是。”
“呵呵,我是陈家的顶梁柱……”陈金裘眼皮搭拉着,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比他差……”
老实点着头,他背着人走过长长的前廊。到了中廊,那折返回来的仆役见了这番情形,顿时急忙上去帮忙扶着,直到将陈金裘送入卧房才退出去。
老实守在门前张望,眼见幽暗的院门口泛着灯笼的烛火,他人还没看清楚就气不打一处来的呵斥:“怎么这般慢?一碗醒酒汤真是要了你们这些泥腿子的命!看我明天怎么收——”.z.br>
“嗯?”
缓慢而苍老的鼻音,这一声传出,老实整个人都抖了个激灵。
他吓地当场跪下,口中紧张地低声唤:“老夫人。”
陈家老夫人持着拐杖往前慢慢地移,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一人手提灯笼,另一人端着食盘,盘中盛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
“老实,不是老身说你。”老夫人缓声说,“在府上从小长到大,入夜不得大声喧哗的规矩给忘不成?”
老实双手扶着膝盖垂着头,似惊怕地低声说:“小的知错,愿领家法。”
“十大板。”老夫人摆了手,“去领罚吧。”
老实恭敬揖礼,垂头丧气地退下去了。
侍女扶着老夫人进了卧房,随后给桌案上的灯盏点上烛火,另一人搁了食盘。
老夫人放了拐杖,朝两人摆手,说:“都退下,守着院子。没老身的命令,谁都不得进来。”
侍女齐齐屈膝揖礼,退出时顺带关上了门。
老夫人坐在椅上静了片刻,随后撑着膝头站起来,慢慢地端起那碗醒酒汤,又慢慢地走到床榻前坐下。
她伸出苍老的手掌抚开陈金裘的发,嗓音慈和地说:“儿子,起来把汤喝了好不好?”
陈金裘醉的不像样,以为一旁说话的是下人。
他扯过被褥嘟囔着模糊的话,说:“退下,莫要烦我……莫烦我……”
老夫人叹了口气,随即将碗搁在床侧的小案上。
她揉着陈金裘的鬓角,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这般大了,还存着孩子气。唉,为娘知道你心里苦。娘委屈你了,陈家委屈你了。睡吧,娘看着你,啊。”她似轻声唤,随后轻拍着陈金裘的肩头像是安抚一个负气的幼、童,“娘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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