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平稳,多年的韬光养晦,在这一刻骤然被疯魔所彻底摧毁。他夹着刀,双手十指不断颤打着胸口,身子弓下歇斯底里笑起来。
“承悦,那你要的呢?”庞博艺依旧平静,他像是关切地问,“你要的荣华富贵,我不是给你了吗?”
酆承悦一口凉气陡然倒吸,哽在胸口发闷发痛,他睁眼欲裂地瞪着庞博艺一动不动。
良久,他无声地笑着默然转身,渡步走到窗前。他望着急雨中的座座琼楼玉宇,在那繁华里看到了自己少年时憧憬的景象。
“寒门苦出无门,富贵荣华如梦,我追求半生,染尽仇怨鲜血,山珍海味如嚼蜡,未有粗茶淡饭之清甜。”酆承悦回身望着庞博艺笑出了声,笑中带着泪,“仕途如陌路,孤灯难照寻,我以为你庞博艺是我此生命中福星,为你只言片语间的赞赏而由衷热血。”
他渡步靠近,单手按着刀,一手按在心口,顷身真诚地说:“我是真心相信你可为崇都一片新天,为大郑带来盛世繁华。我甚至在夜里偷偷喊你先生,彻夜手不释卷熟读你的文章大义。你是天人之姿,万中无一。但如今我看清了,你不过是这茫茫宦海中的一叶孤舟,纸醉金迷终叫你变了。”
他揉紧熏臭的衣袍,指甲上的豁口从皮肤上划过,留下血痕。
“你染了血,我为你也满身染血,杀尽无辜之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本是赤红。”酆承悦悲怆地呼唤,“庞博艺,你怎的变作这般黑心肠?人命于你眼中如草芥,你那信中的一个个名字,他们都是一条条命,我杀人亦有心悸悔恨,你呢?你痛不痛?你梦里可曾看到一张张染血的脸朝你喊,还我命来。”
庞博艺被他注视着,眼眸隐现悲凉之色,不过转瞬即逝,面容也镇定无异。
他平静地开口,说:“王权之下何来无辜?天子为王,臣子为刀,百姓皆是羔羊。难时灾民遍布九州,易子而食,那般凄惨你都见过。承悦,这天地本就无情,但人有情,这是一桩美事。我不过是在这桩美事上做了功夫,叫它锦上添花罢了。你定然还记得你我少时一同游走崇都,畅谈此生志向。”
酆承悦啐了一口混着尘土的唾沫,不屑地说:“无耻,吾,深以为耻。”
庞博艺莞尔一笑,说:“志向还在,纵使身老,我心犹存凌云壮志。而殿下。”他抬袖虚引,“亦是我等志同道合之人,他若有朝一日为天地之君,可叫苍生福泽千秋万代,而郑国,可永昌不衰。”
“痴人做梦。哈哈哈哈。”酆承悦含泪大笑,“庞博艺,事已至此,我别无话说。唯有一件事。”
刘修永听着话没回头,只是静静注视下方街道。那里的血已横流满街,尸体遍地,血与雨混在一起,叫泥泞里混着嫣红的黑。
庞博艺望着酆承悦静默无声,而酆承悦神情转为凄然,他望着手中的刀,想起了那兵曹长与他说的话。
刀在我手。
他鼻息突然粗重,随即咬紧牙关似下定决心,单手握刀猛地朝肩头一挥!
嘶喇一声,又利又快的钢刀骤然砍下一条手臂,那手臂落在地上“咚”地一声,令刘修永回过了头。
“承悦。”庞博艺瞳孔骤缩,沙哑地说,“你这是何苦?”
“人人都说,我酆承悦是你庞博艺的左膀右臂,如今我便斩断这只为你杀人的手。”酆承悦面无血色,脸颊抽搐,他似讥讽地说,“崇武年那夜的烟州大火烧尽了花船,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余烬犹在。你且记住,星星之火,可做燎原之势。断肠之人,犹在天涯。”網
庞博艺额角一抽,平静地严声问:“你话中何意?”
酆承悦悲怆一笑,随即泪流满面地陡转冷漠,说:“尔请自解。从今以后,
你我义绝于此。幽冥黄泉,我要走的坦坦荡荡!你我人鬼各一方,天涯陌路,愿来生,永不相见。”
他一刀割断下袍,旋即一丢钢刀,眼角的浊泪从鼻梁滑到下巴汇聚成珠,而他则渐渐直起躬谦的脊背,坦然地望了庞博艺一眼,随即转身抬步,跨出了门槛。
刘修永收敛笑意,脸色平静如水地说:“恭送酆大人,上路。”
屋外响起了一阵血肉嘶喇声,旋即横翁拿着滴血的薄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殿下,此间了解,该谈谈我的出路了。”横翁将刀横放在桌案上,“答应我的代州牧,何时兑现?”
刘修永笑意在现,说:“把你应允之事做完,代州,迟早是你的。”
“聚龙帮不过乌泱之众。”横翁老气横秋,“明日殿下下朝,我便将干干净净的外九城,交付于殿下之手。”
刘修永起身,走到门前,说:“本王,拭目以待。”
刘修永离开了,庞博艺望着那森气寒寒的薄刀,静静地注视那滴饱满的血珠从刀尖滴落。
血珠落地,庞博艺久久注视,终于叹了一口压在心头许久的气,他问:“事情可都顺利?”
横翁狞笑着侧头看他,说:“我的人手,大人尽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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