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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世家出身,但却是庶出子,若不是家中长子早年夭折,不然也轮不到你来承继爵位。”景诚帝侧身时,眼眸盯着他,“世家本是我郑国开国先祖之随军之众。追溯起来,都是些悍勇杀伐的将士。时势造人,郑国以武开国、定国,历代先祖皇帝皆意效先祖之伟业功绩,着眼于疆土之外的天地。犹未可知,眼下的天下已是国定民安,武治可为一时,而不可为千秋万世。”

庞博艺恭敬回答:“陛下慧眼,微臣资质鲁钝。”

“不,你不笨。”景诚帝眸子微眯,“朕及冠之年,亦是你任司空之首年。你可谓雄心壮志。一则征召令奏疏,叫朕猝不及防。郑国律法为郑国之本,你贵列三公,头一手,就伸到了根上。庞司空,尚书台为郑国中枢,九卿之上,权与你。”他寒声轻吐,“不够吗?”

群鱼翻腾出水面,一双双鱼目齐齐汇聚向天亭之中,翘首以盼。

庞博艺喘了口气,说:“微臣不敢,陛下且听臣一言。”

亭中只有他们两人,宫女和侍人都远远跪候在长长的长岸尽头。

景诚帝解了厚袍的系带,说:“朕听着。”

“陛下知先太祖皇帝以武开国,古往今来,郑国百姓皆尚武,民风彪悍,不以先贤斯文为表率。”庞博艺抬起的面容平静而从容,“亦如陛下之言,而今的郑国,不可武治,安定天下,当以文治可为千秋万世之基石。”

景诚帝听着话,十指揉捏,说:“接着说。”

“郑国开国,追随先太祖皇帝者皆为将士,我庞氏一族先祖当年不过一介绿林,只因为先太祖皇帝之志向而愤然,继而倾尽家财举兵起事。当年诸如此类者犹如天河池鱼,多不胜数。”庞博艺挺直胸膛,“郑国开国,有功者论功行赏,封赏之下,世家子弟皆为世袭爵位。这才是郑国之本。而律法,此乃是牵制世家之锁链。武者,无智则为莽夫也。文治之世当以智安谋九州之兴盛。微臣推行征召令,便是要叫将来智士,替换过去之雄师。九州已定,百姓当内敛揣测将来,教子以诗书,行天下之大义。”

“壮志。”景诚帝坐直了身子,“未筹。”

庞博艺作辑揖礼,说:“臣不明,请陛下赐教。”

这一刻他行的虽是君臣礼节,但言论已经变为双方的博弈。

“且不提先帝治时之盛况,而今的九州天灾横祸,连年不断。”景诚帝按着膝盖,“烟州尚有江子墨独挑大梁治水一方。可其余七州呢?你派的人,治的千疮百孔。这些年朕不过问朝堂之事,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尚书台定夺,因为朕信你。”他探出袖袍的食指指着庞博艺,“朕信你能为郑国管好七州大地,朕毅然决然放权于你,便是要你放手一搏,治理好九州天下!”

他手指在空中震动直指,声严词厉。

庞博艺跪着望景诚帝,平静地说:“微臣谢陛下。”

“朕没说完!”景诚帝陡然变色,浓眉蹙起,“朕给你权,给你时间,多年来不问朝堂。为什么?嗯?朕将一应大小事物皆交付予你,可换来的是什么?”他摊开空空两手抖动着,“九州大变,灾祸横生,征召令换尽百姓子嗣,青壮从军,田地无人耕种,破屋无人修补,良妇无灯缝补烂衣,国库空虚几近全无!你可曾看过那些从军中退伍回家的老卒,伤残病体,无力务农,家中无粮可糊口,灾时易子而食,朕睡在琉璃瓦的后宫软塌上,吃着玉食。”

他手指拂过泛白的唇,一手扯住龙袍,提高音调说:“穿着锦衣,身边嫔妃要这要那,朕都允,可那些东西从何来?”他顷身指着庞博艺的胸口,“从尚书台来,从这官服上来。民脂民膏,皆来于此。九州已成漏天之势,朕酣睡龙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那台上!”他指着天河对岸空无一人的戏台,

“唱的都是民苦,无乐。朕不能等了,你既已无力回天,朕只好,做那扭转乾坤之人!”

景诚帝摆了袖,后仰着侧首不在看庞博艺。網

庞博艺昂着头,镇定自若地看着景诚帝,说:“微臣还需一些时日便可安定九州,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膝行着跪近,恳切地说,“陛下可愿在给微臣一些时日?”

景诚帝闭上双眼,安然躺在榻上,说:“朕未及冠那年错信于人。当年的景诚不似君王。而今朕学会了,你错一次朕便错一次。朕在错里尝尽苦闷,朕学会了。”

朕不需要你了。

景诚帝摆了袖,庞博艺登时身子一顿,坐在后腿上,平静的面容上泛现出一丝难掩的艰涩。

庞博艺久久沉默,最后抬眸望向景诚帝,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身前这位大郑国的皇帝,最终,郑重俯身叩首,说:“微臣叩谢陛下,微臣告退。”

他起身后,面朝景诚帝后退撤步。直到走了些许步子,才转过身朝着长岸渡步而去。

景诚帝望着那天河中的鲤鱼,长吁一口气。而那长岸上的庞博艺,则在行走间,渐渐挺直脊背,大手一展。

好似盖住了天。

这一天的细雨没有停止。

雨珠落进天河中,滴咚水声绵延不断,景诚帝气息时轻时重。他多年不上朝堂,将国之权柄拱手相让,崇武年的朝堂是他触手可及,却也望而生畏的边域。

他曾炙热迫切的握住王权,但他知道一旦将其握在手中,就必须从一个新的开始前进,那是命运的齿轮开始滚动的声音,他一旦坐上龙椅,孤身前行将成为一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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