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人家白七郎便拎得清,不曾被那份税吏的任命文书迷晕了头,脚踏实地经营买卖,磨练拳脚。”
宋其英被说得大为惭愧,脸色涨得通红。
他刚听到邓勇讲,鱼栏东家何文炳交出止心观加盖金印的任命文书,当即便心动了。
义海郡的门路不好找,即便柴市跟原阳观有些关系,想要争取一份税吏的好前程,仍旧很难。
原因无他。
道官老爷坐镇一郡,乃有任期,可衙门底下办差的胥吏却几近于世袭,一个萝卜一个坑,极少流落到外人手里。
“最让爹失望的,是你眼界也低,一个税吏,狐假虎威纸糊的玩意儿,便让你方寸大乱。
半个官身又如何?能进官府衙门又如何?
说到底,无非是道官老爷养的杂役。
论及地位,连随侍童子都比不上。”
宋麟语重心长,他就两个儿子,老大稳重,未来铁定能够继承柴市,开辟商路,壮大家族的实力。
老二拳脚练得好,天赋也不算差,是该潜心培养。
可从龙王庙到宋家庄才多远的路程,这都还未走出一半,宋其英便忍不住了。
“如果,你能等明天早上再开口,我就打算豁出老脸,求到原阳观,给你谋一个郡城道院的名额。
龙庭治下十四府,终究还是修道的说了算。天底下,四大练的武夫,哪里有入道的仙师身份显赫,居于万万人之上。”
宋麟眼中无比失望,五百里山道在茫茫夜色里,像一头巨兽匍匐。
“你这样的心性,耗尽大半家财送进道院,也是被人吃干抹净骨头不剩的下场。”
这位柴市东家抖动缰绳,两腿一夹马腹,猛地蹿出。
后面跟着的卫队护院,纷纷加快速度,紧跟上去,只留下面带懊悔的宋其英。
郡城道院!
据说乃是十三行高门子弟学法的好地方。
结业便可被龙庭授箓,名列道籍!
“还是太急了!”
宋其英使劲甩了自己一巴掌,揉了揉胀痛的面皮,追向前面的大队人马。
……
……
翌日。
何家大宅。
何文炳枯坐在凉亭里,池子里养的鱼儿都死干净,条条翻白飘于水面,散发一股腐烂臭气,下人正用长杆的捞网清理。
他手里习惯抓着一把鱼食,却没处可撒。
杨猛死了,何重死了,泰儿也死了。
既无奴才可用,也无香火可续。
何文炳低垂着头颅,那张蒙上一层黑气的蜡黄脸庞,陡然变得狞恶:
“觉得我绝了后,就能任由宰割!辛苦十几年打拼出来的家业,让一个臭打渔的捡便宜!做梦!
杨猛这条狗尚且能咬人一口,撕下一块肉!我岂会坐以待毙!”
心思汹涌如潮浪,一波又一波拍打着,何文炳手指节攥得发紧,咔咔作响。
最后倏然一松,全部洒在地上。
“信送出去两天了,人也该到了。”
何文炳站起身,抬头看着天色,大步离开凉亭。
石椅旁边,拐杖孤零零竖着。
被寒风一吹,啪嗒,歪倒!
……
……
一艘大船停在东市码头,高出数丈,分为两层,底下叫“雀室”,上面是“飞庐”。
桅杆高挂着几个纸皮灯笼,写着醒目的“何”字。
两旁没有哪条舢板敢于靠拢,就像卧在山岗的吊额猛虎。
一人步出船舱,踏上广阔的甲板,他衣着豪奢到不像话,海蓝色云纹团花箭袖,外面罩着金线彩绣的排穗褂子,头戴一顶白玉冠,脚踩一双朝天靴。
光是站在那里,满是熏天的贵气。
“轿子来了?”
这位生面孔年纪在二十岁上下,腰背挺直,两肩很宽,眉毛如若刀裁。
有股超出岁数,不怒自威的沉重气势。
“早在下面候着。”
管家模板的老者双手插在袖里,笑着答话。
来头不凡的蓝衣青年嗯了一声,蹬蹬蹬踩着长木板,忽然一停。
低头瞧着泥泞的道路,反手脱下罩在外面的宽大袍子,价值数百两的好料子顷刻染上层层污渍。
他却无所谓的踏上去,只走出几步远,就钻进布帘挑起的软轿。
“不长眼的东西!还要七少爷用自个儿的衣衫铺路!再有下次,扒掉你们一层皮!”
老管家劈头盖脸骂道,几个抬轿的健仆大气不敢喘,硬生生受着。
何家向来规矩森严,底下人但凡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都可能被重罚。
“起轿吧。”
蓝衣青年有些不耐烦,手掌轻拍轿内,单膝跪倒的健仆即刻站起身,脚下如飞,四平八稳,直接穿过外城,直奔何家大宅。
片刻功夫,那顶黑河县唯一的宽大软轿,便落在水磨大石铺成的平整地砖上。
老管家凑上前掀开布帘,蓝衣青年弯腰行出,眼皮跟着腰杆一起抬起:
“何三叔就住这种地方?”
老管家额头皱纹夹得死苍蝇,不阴不阳的笑道:
“穷乡僻壤,条件艰苦,也没办法。七少爷受委屈了。”
蓝衣青年眼中闪过不快,靴子踩在洗过两道的地面,望向急匆匆赶来的何文炳。
后者步履轻健,丝毫不见昨日龙王庙摆酒时的蹒跚缓慢,人未到,爽朗的笑声先至:
“七少爷,好久不见了,我离开义海郡前,曾参加过你的抓周宴,那时候你才多大,咿咿呀呀都没学会说话。
岁月真真是不留情,一眨眼你就长这么高了,气宇轩昂,一表人才……”
蓝衣青年径直跨上台阶,没理会热切伸出手来的何文炳,任由后者絮絮叨叨,他也不作声,往大宅里面走。
穿过风雨长廊,扫着后院的几丛花树假山,门窗雕饰,连连摇头:
“太破了,这里要拆掉,立一面照壁,还有这里,花草全部拔掉,种新的,这池子都发臭了,待会儿让人填了……”
蓝衣青年好像才是这座大宅的主人,对于前后院子的布局陈设提出诸多意见。
亦步亦趋的何文炳笑容僵硬,却也逐一答应。
约莫半柱香左右,蓝衣青年皱着眉步入马厩,瞅着长长的马槽,空当的马棚,终于正眼瞧了一次何文炳:
“何三叔,你寄的信儿,我爹昨天刚收到,今儿个就派我过来了。
他的意思很简单,也很清楚,咱们何家的产业,外人休想瓜分半点。
何泰死了,你这一支断了香火,却不是孤家寡人。
以后,我便从长房过继到你这儿,给你养老送终。”
何文炳心下大惊,赶忙解释道:
“啊?这……长房误会了,我并非不能再纳妾,只是武行、柴市逼迫过甚,欲要让我交出渡口、铺子等大半家底,我……”
蓝衣青年摆摆手,毫不客气打断话头:
“我刚说过了,何家的产业,外人休想分走半点。
该交待的,都讲得差不多了,羊伯,动手吧。”
老管家脚步一拧,鬼魅也似凭空闪到何文炳身后,五指弯曲猛然一抓,重重击在后脑勺。
啪!
何文炳眼眶睁大,迅速失去神采。
整个人软倒趴下,嘴歪眼斜,手脚不由自主地一颤一颤,好像抽搐。
蓝衣青年瞧也不瞧何文炳,只让老管家拎着那具身子,当着大宅众人的面儿,不容置疑般发出吩咐:
“干爹中风了,鱼栏名下的买卖,日后就交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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