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嫌热?”
耳边飘过一句短促的话,语速快得像被烫了嘴。陈相本能地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藏蓝色的身影闪进了值班室,认不出是谁。
他刚挪出一步想跟上去,门就“梆”得一声在眼前合上了,像是在跟谁置气。门上本就脆弱的木皮又裂开了一缕,浅黄色薄薄的一层,带着零星的霉点,软塌塌地弯垂着,像被剥了一半的烂香蕉皮。
正摸不着头脑时,门又被猛得拉开。那木皮又被惯性和风推回原位,借着潮湿的空气牢牢粘着木面,丝毫看不出剥离的痕迹。
这番情景像极了他的处境,明明站在时间的断桥上,却又轻易地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这种莫名的解离感扰得他心烦意乱。
“波哥你快把你的饭吃了,一会儿我要用桌子!”
说话的人似乎没有预料到陈相就站在门外,连忙后退两步,扭头进屋。
这次陈相看清楚了,这人是任天富。他身上领口泛白的藏蓝色棉衬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黑色褶裤的膝盖处被顶出两个包,棕色尖头皮鞋的鞋面起皱严重。其中一只的鞋跟似乎被补过,“咚咚”地踩在地板上,声音很清脆。
任天富坐到大木桌摆笔筒的一侧,捞起笔筒压在一叠薄薄的B5纸上。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数字,排列整齐,像是报文,记录着全国各地的天气情况和基本气象要素的数值。
紧接着,他“嗖”得一下从右手边的纸堆里抽出一张来铺在面前。二开纸很大,桌面一下子就变得拥挤。
“波哥你快吃饭吧,我闻见了,又是鱼汤。我嫂子对你真好,大夏天顶着热给你做这么麻烦的饭。”
任天富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急促得像刀切。他边说边从笔筒里抽出一根没盖的钢笔,对照着报文在压在胳膊肘下的底图上抄抄写写,头也不抬。张勇和林芳一左一右站在桌边,毕恭毕敬地观摩着。
陈相没有接话,只是一脸好奇地走到任天富身边。张勇见状,连忙让出一个的身位。
任天富抄写得很快,短短几分钟,笔筒下的纸就被翻到了最后一页,底图上雄鸡的下半部分被标注上了零零散散的数据。钢笔完成了它的使命,回到了笔筒的怀抱,换由它的邻居铅笔冲锋陷阵。
那根绿杆的中华铅笔笔头被削得很尖,紧紧倚着任天富起了茧的中指骨节。笔尖滑过纸面,“刷”地一下拉出一条细长的直线。这番操作把陈相看愣了。
“你干什么呢?”陈相费解地问。虽然他很多年没画过天气图了,但仍然记得相关流程。任天富刚刚抄的是地面天气报告电码,记录了全国各地观测站的观测结果。
接下来,他应该按照约定成俗的规则,画出一根根光滑的曲线,让它们像水流一样从数据点之间淌过,而不应该打出如地板砖一般齐整的网格。
“我还能干什么?给你打前站呗。我不给你插值,你一会儿怎么转模式?”任天富说完抬头看了陈相一眼,蹙着眉头,眼白上翻把黑眼珠挤到眼皮底,像一条委屈的隆头鱼。
“你拿手插值?”陈相盯着任天富手中的笔杆子,不由惊呼。
插值是转模式的准备工作,将离散的站点数据处理到规整的网格上,进而能够被计算机接受,驱动模式运行。在早期算力匮乏的年代,采用手工方法插值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即便手工解方程组预报天气也不并稀奇。
可那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数值天气预报的理论思想在1924年被英国数学家理查森首次实现,当时正值一战时期,理查森在前线当救护车的司机,利用往返接送前线伤员的时间间隙计算伦敦6小时之后的地面气压,用计算器算了整整6个星期。
虽然插值的计算量小很多,但也一定不是一个小工程。不用说6个星期了,就算是6分钟,脑子也要冒烟了。富哥总爱干不是人干的活儿。
陈相暗自感叹时,任天富又抽出一张二开纸,仔仔细细叠成四层,“那不然呢?咱们台那么穷酸,只有一台中央台淘汰下来的CRAY C90,还是梁首席磨破嘴皮才请来的,比楞严寺里的药师佛都大。
结果被张援朝那个不开窍的堆在没空调的空屋里,美其名曰运行噪音太大,打扰大家工作。本来性能就不高,夏天环境又热,运算速度慢得要死。
这事我跟你念叨过啊。”
几句话的时间,任天富就用密密麻麻的数字填满了整整一面纸,“那东西现在只有你会用,我插值你调参数,这样配合着早转完早预报早睡觉。咱俩不是一直都是这么配合的吗?你有新安排?”
任天富说着抬起头,死盯着陈相。陈相连连摇头,他感到眼前的人周身散发着一股强大的气场,让人不敢说不。任天富比他更像首席。
“刷”地一下把手中的草纸翻面后,任天富又埋头算着,“波哥你赶紧吃饭吧,我草纸摊不开,影响速度。算完这个我还得拿中央台上午传过来的T42L9模式结果做个后报,给赵栋梁擦屁股。
那个挨千刀的,值白班的时候又漏报一个雷暴,生生给咱这个月的准确率拉到全省倒数第一。今年的奖金没戏了。
本来就穷!”
任天富说着,捏笔的手下力越来越狠,在不怎么细腻的纸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陈相见这架势,连忙俯身拽起桌角的网兜,一边往怀里抱一边环顾四周,“你好好算,我不占你地方,我到我自己桌上吃。”
贴墙摆放的黄色小木桌一共10张,千篇一律地堆着各式各样的书本和纸张,一时间分辨不出哪张是陈波的。于是他随意挑了一张,打算把其上杂乱的纸片子收拢规整摞到桌角,腾出摆饭盒的空间。他确实饿了。
那些纸片有些奇怪,全部向内对折,把粗糙的一面向外,像是害怕被别人看到其上的内容。用来书写的墨水似乎太稀了,蓝黑色的笔痕被晕得很开。他刚要翻开看,便被张勇打断。
“波哥波哥,可不敢动那个!”
张勇一个箭步冲过来,从陈相手中夺过纸片,仔仔细细摆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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