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最后一天,又是我来送气球的日子。那天我的车出了点毛病,一路上坏好几次,好不容易凑活到地方,你们台里那个大山坡实在是上不上去。
我在山脚下修车,修好时恰好遇见陈波还有那蓝衬衫小伙子,两人抱了好几个气球下来,还说其中一个要给我。
那天我都快哭出来了,贵虾第二天一早就手术,当晚给不了他就再也没机会了。我是打好了主意,如果诺言没兑现,就再偷一个去。
陈波求我载他们到瑞云湖还有几个地方兜一圈,还说要刮台风发大水把西二路最繁华的那条巷子给淹了,给我听得腿直哆嗦。可人家有恩于我,我再害怕也强撑着跟他们干了。
我们把一车氢气卸在原地,留下四瓶载着走,到四个地方悄摸把气球全放完后,我在人民医院下车找贵虾,车留给他们了,他们还要返回台里。
贵虾下床小跑着扑到我怀里,我专门拿着鼓风机求护士长让我用下插头充气球,她看贵虾可怜就答应了,安排我到三楼里专门给大夫休息的办公室里充。
那一晚,贵虾特别高兴,笑得小脸红扑扑的,像没生病一样。玩够了,就睡在我怀里,睡得特别死,连后半夜鸣警报都听不到。
那天和陈波说得一样,确实发水了,有人拿大喇叭喊我们不要出门,没过多久水就来了,把街上都淹了,但淹得不深。”
陈德球说到这里,骤然停顿了。他脸上的喜色已全部褪去,换做一副哀伤的样子,那种陈相见识过的,淤着散不去的哀伤。
“后来呢?”陈相忍不住催促。陈德球口述的这段故事到此为止都是完美的,是陈相已只晓的。他好奇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局,那个把一切美好都极限反转为悲剧的结局。
“后来啊,后来的事情我到现在都没想清楚到底算不算是个幸事。
水退下去的那一天,忽然有一伙儿人找到我,找到医院来,说要我配合调查。
他们有的穿制服,有的是领导模样,都细细地问我那晚发生的事,一连问了三遍问到我不耐烦。
我没偷气球,甚至还帮气象台一个大忙,载着他们去放气球,这对他们的工作有帮助。我一五一十回答他们的问题,发现他们最关注的是我的车的行驶轨迹和那些氢气的去向。
我哪知道这些啊,那天晚上我在人民医院下车,车借给陈波,陈波没还给我。
我让他们去找陈波,他们告诉我陈波死了。陈波死了,跟我的车一起沉在南桥河里。卸在气象台门口的那堆氢气也都不知去向,他们找了一整天都只找到一半,有几瓶还是泄露过、炸过的,要么焦黑,要么压力表没读数。
我一听就急了,陈波死得蹊跷,我的车也没了。那是运输队的车,是我租来的,把我卖了都赔不起。贵虾的手术因为发大水没做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的车又没了没法赚钱,万一贵虾就这么去了,我都没钱葬他。
我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鼻涕一把泪一把,让他们赔我的车。他们只把我拉起来,说一些‘肯定给我解决‘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那个时候,我都想死了得了。
但好在,你们这台里啊,都是好人。有个叫张援朝的跑到医院里来见我,给我赔不是,还说要给我赔车,但因为他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求我等等。
他给我两个选择,一个是一个月后赔我钱让我赔给运输队;一个是和运输队的领导打声招呼,不追究我那车,但我也没法再回去拉货,他可以给我在气象台谋个差事,让我去饭堂做饭。
我一合计,一个月后才能有车那这一个月都没活儿干,我捅这么大篓子运输队也不一定要我。所以干脆选择了第二个,去饭堂做饭。做饭好啊,稳定又轻松,你们这还是个国家单位,说出去也好听,还能给贵虾带好吃的。
第二天我就去做饭了,饭堂里就一个大师傅,刚退休,剩下的帮工细胳膊细腿的都抡不动大勺,我就成为主心骨。
我干得可卖力了,备菜、炒菜、打饭、打扫卫生,没一样是我不干的。饭堂有个小三轮是专门用来买菜的,我也老开出去,和开大货一样风光。
有一天,你们台里几个小年轻求我载一车东西到二横巷,说要去看陈波的媳妇和儿子。我一听就答应了,我也想去看看,陈波是我恩人,是我刚认的弟弟,他家里人我肯定也要去照顾照顾。
在路上,他们告诉我,陈波当班期间擅自离岗并且造成巨大安全隐患,本来被定性为渎职罪,但又因为他说准了刮台风和发大水,救了几万人的命,所以功过相抵不追究他的责任。
他们还说那天陈波车返回气象台后本来呆得好好的,忽然又开着已经熄火过的车沿南桥河一路北上东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发大水不久后,车彻底报废,连人带车都滑河里去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二横巷,你妈做了一大锅杂鱼汤招待我们。那个时候她已经出月子,但还不知道你爸没了。他们骗你妈说你爸到野外做什么高大上的观测,没信号联系不上。
那是我闻过的最香的鱼汤,汤还没盛出来,我的口水就先出来了。我狼吞虎咽吃完一碗后,缠着她细细地问她怎么做,跟她吹牛说我是台里的大厨学会后可以让全台人都吃上这么好的汤。
那天,她特别高兴,不光教我做汤,还叫我做凉粉草,说陈波也爱吃这个。走之前,她还让我抱了你,你那个时候特别胖,胳膊像藕节一样,不哭不闹,和贵虾小时候一样。”
说到这里时,窗外橙红色的晚霞已被粉紫色取代,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激出的余晖带出几颗黯淡的星。陈德球止住话,木然望着陈相面前的碗。碗里的杂鱼汤已经凉了,凉粉草也开始融化塌陷。两人就这么久久对望着,目光都比初升的星星还要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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