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既望,战争烈度越来越大。
来自关中和陇右的邮驿快马络绎不绝。
沿途官道上驿马飞扬,四处都是马蹄印。
军情紧急,一日三变,骑驿都快不够使了。
曹操在四月又下令,骑驿和步驿轮流交替。
从关中至邺城,又增派河渠兵走水道传递消息。
一时间,羽檄交驰,烽火越发炽盛。
战争的源头在陇右。
关中却也交上了火。
张郃为打通陈仓狭道,精选三万精兵突袭法正。
却不料扑了个空,扶风是法正的老家,他在这里有许多眼线。
张郃只吃掉了陈仓狭道未来得及反应的两千人,法正收到消息,余下的部队迅速聚集在散关,和张郃陷入对峙。
潼关、武关、散关、萧关,四大名关,从东南西北四个方面,将关中平原拱卫其中。
如今法正扼守散关,守住陈仓道的主路,一直在渭水南道打游击,此事让张郃头痛不已。
消息传到邺城。
彼时,曹操正在和谋士们下棋。
曹操纵使老了也很自信。
他的面前是两個棋盘,同时对弈魏国两大老谋士贾诩和程昱。
来自东阿的老谋士,头戴着进贤冠,神情威严,面相刚戾。
程昱一边和曹操对弈,还一边吃着肉脯。
“魏公,关中方面,张郃传来捷报。”
“我军斩获蜀人两千余,法正退守散关,不敢出城。”
“可喜可贺。”
曹操也捻起一片食案上的肉脯,眼中狐疑。
仔细一闻,好在是牛肉味的!
曹操才放心吃下。
不过,这等战报在曹操耳中,并不值得喜悦。
“以往讨贼文书,皆以一当十,难道张郃连这都不清楚吗?”
“击败两千人的战果,足够装点一面墙,却不够挽回大魏在关西的声望。”
程昱停下咀嚼,冷嘶了一口气道:“魏公也知道,张儁义和夏侯将军是一个性子,关西兵将不愿虚报战果。”
曹操摆了摆手:“不由他说了算,杨训,给孤改成两万人!”
殿下的幕僚眼神低迷,无奈的执笔而改。
曹操又看向贾诩。
这位年事已高的老者,满头须发尽白,眼神低垂,目光散乱,时常昏昏欲睡。
曹操良久没跟他说话,还以为他已睡着了。
“文和……”
“啊。”
贾诩蓦然惊醒,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神。
“魏公,老夫失态了。”
曹操笑道:“无碍,该你落子了。”
贾诩手执白棋,默默落子。
他本就无心下棋,跟曹操对弈之时,也都是一输再输。
曹操一开始还觉得有些洋洋得意,可后来赢得多了,也觉得乏味了。
“孤知晓文和家在河西。”
“如今已离家多少年了。”
贾诩拱手道:“自家母病逝后,便再未回过武威,如今二十一年了。”
曹操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是你力劝张绣归附,使孤信义布于天下。”
“如今,又是你献策,为孤解决了河西之危。”
“史官会记载你伟大的功绩,你的名位,将与陈平一样,满名后世。”
贾诩听闻此言,眼神蓦然一闪。
引诱塞外羌胡离开河西,直捣陇右。
乃是曹操亲自拍定的计策。
如今,曹操却不想承担后世的骂名,干脆把责任全推到贾诩头上。
贾诩如何能不知晓,其中道理。
他这样的老人,还不是嫡系,早就被排出魏公的核心决策层了。
如今在魏公霸府中叱咤风云的,乃是刘晔、司马懿、蒋济、董昭、程昱。
如今,曹操把他叫来就是挂个名顶罪而已。
正史上,曹魏从来没有什么五大谋士的说法。
最顶尖的一挡,二荀和贾诩,都在一个列传里。
如今威望最高的二荀都已不在,且都死在了远征孙权的途中……
贾诩是何等聪明,他自知早该离开魏公幕府,所以才会‘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
曹操没事不会找他,贾诩就宅在家里抱孙子,也不会出来露脸。
但一旦曹操有事找贾诩,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了。
贾诩心中苦涩,明知曹操想拿他顶罪,却也无法改变现实。
当年小斛分粮,士兵震怒,就杀粮官。
想搞屯田奴政策,被荀彧、毛玠等人带头反对,他就推责到枣祗头上。
如今引羌胡入河西,无疑是天大的骂名。
又想要权,又想要名,还不想付出代价。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只是,如今幕府中人,除了贾诩也没人背的了这么大的锅。
他在长安有犯罪前科,泼再多污水,也不会有人怀疑。
贾诩念及此事,只得无奈道。
“谢过魏公。”
臣下,不就是用来给主君担责得吗?
曹操见贾诩默认了,又笑着追问道:“文和乃是长沙王傅的后人,有经天纬地之才。”
“依你看,河西羌胡和叛将,能否困住刘升之。”
长沙王傅贾谊,乃是汉文帝时期的治世名臣,才情与屈原齐名。
贾诩为其十二世孙,武威贾氏在东汉世为将军、两千石。
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出身,应该和扶风苏家一样,对汉朝有着极强的向心力。
可是……这些生活在关西,受关东人歧视的世家豪强,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恪守本心。
凉州三明的故事,告诉了他们,关西人立下再大的功勋,打出再大的战果,去了洛阳,照样得给关东士族们端茶送水,卑膝奴颜。
关西名臣,入了关东,就跟权游里的史塔克家族南下一样,可都是没什么好结果啊……
说白了,诸侯讨董,就是关东士大夫和关西军阀豪右累积了上百年的地域矛盾,在无法调和后爆发的战争。
关西人,受到这样的地域歧视,心里是憋着气的。
所以在董卓死后,贾诩才会设计李傕、郭汜去反攻长安,屠杀王允和朝中官僚。
但他过分低估了一群不受控制的乱军造成的后果,酿成了关中残破不堪,人口殆尽,千里荒芜的惨剧,无愧于毒士之名。
要说他不忠于汉室吧,可他屡次为汉献帝周转多方,一直护卫东行,比起射坚那群世受国恩,弃官而逃的人不知忠心多少。
帮助弘农王妃,免遭李傕侵害,也算是良善之举。
其功过,自由后人说了。
贾诩回顾过往岁月,缩在袖子里的枯瘦手腕忽然动了一下。
程昱提示道:“文和,魏公在和你说话。”
贾诩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
“刘升之,老夫了解不多,只是此人颇有将略,在陇西深得羌胡之心。”
“所谓: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或推而还!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曹操饱读诗书,也是知晓此文的来源。
“这是长沙王傅的鵩鸟赋。”
“文和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贾诩一副老态龙钟之象,说话时口齿不清,神神怪怪的喃喃道。
“万物变化无常,福祸相依。”
“河西之事,犹如破堤之水,堤坝被堵住,天下自然安泰,可水乃流动之物,一旦,江河水泛滥,会往何处流,无人能知晓。”
“羌人在西方,又受五行中金行之气。”
“我听闻,刘升之北上,将士皆绛甲。”
“绛乃火色,五行以火克金……”
“至少,于刘备而言,目前河西之地,福祸未知。”
贾诩向来是个谜语人,曹操从他嘴里就没得到过几句能听懂的话。
不过,贾诩的态度很明朗了。
河西未必能拖住刘升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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