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是普通的黑铁锅,口大底小,虽比一般的锅厚些,但并无特殊之处,一旁早已经备下的肉末、豌豆、葱末,鲁鹰也一样样都查验过,俱是寻常物品。倒是那冰蓝色的鸟蛋很罕见。它表面布满了鳞片,有如镶了无数细小宝石,被端正地摆放在垂着四角流苏的软垫之上。
“嘘!”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将一只手指放在了唇上,悄悄朝他凑近,“一会儿有好戏给你看!”
朱成碧一面将一副灰黑色的皮手套往手上戴,一面解说。
常青磨牙的声音连鲁鹰都听得一清二楚:“掌柜的……你究竟做何打算?”
“这是用火浣鼠的皮毛做的。做芙蓉焰,非得用它不可。”
“我说有就有!”小姑娘鼓起了面颊,“三百两银子哟!”
“为何?”
“什么?这上面何时有过他的名字?”
朱成碧没有搭话,只将那卵取来在铁锅边缘一磕,瞬间便有光焰从中爆裂开来。鲁鹰不得不遮住眼睛,再睁眼时,金黄的火焰已经熄灭,安静地躺在铁锅中的,不过是外表普通的蛋液,一枚通红的卵黄正在微微晃动。
“看!鲁大人这次抽中了呢!”
“这是差一点就可以成为生命的存在。每一枚都是,曾经是,蕴藏了无穷的憧憬和希望。只可惜雄鸟已死,仅存的雌鸟就算日复一日地下着蛋,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姑娘眨着大眼,极其无辜地看着他,将一根签子举到常青眼前。
谈话间,朱成碧已经用筷子挑破了那卵黄,迅速地搅拌起来,又加了油盐和肉末,种种调料,动作快得鲁鹰几乎看不清楚。接着她取了只透明的小瓶来,将其中琥珀色的液体洒了一些在手套掌心,顷刻间,皮手套上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
“我的账本!”
她用烧着火焰的手捧着铁锅,目不转睛地望着。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要从空气里激出火花来,没曾想自鲁鹰身后闪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伸手就捞走了签筒,回身往常青面前的桌上一坐。她看起来约摸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两侧眼角都画着诡异的红妆。
“火候是一等重要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产生气泡,口感全毁。非得亲手掌控不可。”
“我忽然后悔了。芙蓉焰卖给别家都行,只是不卖给鲁教头。教头还是请回吧!”
她将铁锅朝上颠了三下,每一次,锅内的蛋液都又涨出一分,表面生出一层金黄的焦痕,状如火焰。三次之后,蛋液已经到达了铁锅的边缘,三重火焰彼此重叠,正好是一朵盛开的芙蓉。
常青的额头上明显跳出了青筋。
“还以为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菜。”鲁鹰双手环抱,“区区一道烧蛋羹而已。”
“差一点而已,又没有真瞎。”鲁鹰理直气壮。
“嘘!”
“怎,怎么可能!”常青矢口否认,“再说了,换你试试看,差一点就被射瞎眼睛的人又不是你!”
常青的提醒来得太晚了,朱成碧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难不成,你在害怕它?”
“区、区?”她掌心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此刻捧着整只铁锅,朝他逼了过来。
常青举起了双手,整个人朝后退去,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只是不过来接。
“你都没有尝过,不算数!”
“押在此处。”
“吃下去会活活烧死,你当我傻子吗?”
“一百两银子。看教头的样子也知道你钱不够,还是回去攒一阵再——”鲁鹰将背上的长弓取了下来,甩在常青的账本上。木制的弓身上,云纹暗暗流动着光泽。
事情不妙。鲁鹰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追日弓押在了常青的桌上,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朱成碧正在步步逼近,平日里圆睁的大眼此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甚至有阴影从她的裙下汹汹而出,贴着地板正朝他一寸寸地攀爬过来。
常青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他后退,肩膀撞上了墙壁,却被粘住了——那绕到他身后的阴影,竟然犹如黏稠的浓浆,将他半只胳膊都吞了进去。他奋力朝外拽着,却有更多的野兽面孔,个个眼瞳都是空白,从那浓浆当中翻了出来,将他的两只胳膊衔在口里。
“我也要参与抽签。”
朱成碧舀了一勺蛋羹,放在了他的嘴边。
“鲁教头来得巧,今日便是。”
“不白吃,吃完是要付钱的,不然汤包又要念叨我了。”
常青重新抬头盯着他,忽然便露出公事公办的笑容来。
第一口,唇齿之间却落了空,那蛋羹如此嫩滑,刚入口便融化掉了,他还来不及回味,第二口的鲜美已经激起了战栗。这就像是在嘴里衔了一团光焰,连舌头也被点燃,勺子退出去的时候,他竟然想要咬住那勺子不放,好将剩余的每一丁点儿都舔干净。
“且慢!常公子,下一个月的芙蓉焰何时开始抽签?”
“怎样,”朱成碧得意洋洋地晃着勺子,“这味道,至少抵得上五十两吧?”
“鲁教头不是已经捉了嫌犯?何不直接去问他?”常青将手里的算盘一抖,“抱歉,今日事务繁多,无暇招待了。翠烟!送客!”
鲁鹰没有回答。虽只咽下去两口,他身上已经燥热难耐,胸前一会便尽都汗湿了,视线的边缘开始模糊。再加上朱成碧靠得太近,她袖间一阵阵奇异的熏香味道传来,他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何时,衔着他四肢的兽口已经松了,他沿着墙软软地滑下来,瘫倒在地。
“若他们三位毫无关联,还可解释为意外,但三人均来自盘云村,这其中必有隐情。”
难不成真的要跟那富商、跟琅琊王妃一样,活生生烧死在这里?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有条活路——虽是这样想,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睁着眼睛,瞪着墙上的一幅画。
“芙蓉焰虽原料难得,但不过是其中一道普通的菜肴而已。宴席上每人均可尝一勺,如此算起来,如今无夏城内,吃过我家这芙蓉焰的,怕不下有百十人,偏就他们三位燃起来,就叫你怪到我们头上!”
那画原本就挂在此处,只是鲁鹰之前未曾在意,如今仔细看来,画的是一株茂盛的桃树,一辆牛车靠在树下,垂着绣了桃花的帘幕。渐渐地,那牛车在他眼前越来越大,半透明的帘幕也飞了出来,拂在他脸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躺在了牛车里,依旧是浑身灼热,动弹不得。透过帘幕的缝隙,能望见一轮大得占据了半边天空的月亮。不时有卷云从牛车旁边掠过,又急速地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那芙蓉焰呢?”
“你这又是为何?”他听见一人不解地问。
“这里的竹签,每一支价值一百两银子,出得起这个价钱的,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签子上。这宴席每月只摆一次,每次都是朱掌柜本人亲自抽取,被抽中的人可邀请另外七位宾客共同赴宴。”
“算我好事做到底。”另一人回答。
他慢吞吞地将桌上的几叠账本,连同一只红珊瑚做算珠的算盘朝一旁挪了挪,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只签筒。
又过了一阵,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牛车停住了,眼前的帘幕被卷起,下方竟然是一处宫阙,被卷云簇拥。殿前的长阶上,正有一人回首眺望。隔得远了,鲁鹰只能望见她身披艳丽的朱袍,头顶是高耸的头冠,犹如翎羽。
“鲁大人,你平日里只知道练箭,对无夏城里其余的事务不甚关心吧?芙蓉焰不是新品,从第一次上市至今已经摆了将近一年。而且,朱掌柜这次做的可不仅仅是一道菜,而是包含着芙蓉焰在内的整整一桌宴席。”
焰儿,他想。却有只手抵在了他的后心,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轻巧地朝外一推。
常青朝一侧抬了抬嘴角。
“有人跟我说,人妖殊途,如隔天蜇。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是会活活摔死,还是干脆生出双翼来。”
“芙蓉焰。”
鲁鹰撞上了台阶,却并没有特别的痛楚。他只觉得越发燥热,浑身犹如沐浴在火焰之中,伸手在胸前抓着,恨不得能将衣衫尽都扯成碎片。那原本在台阶上眺望之人朝他靠近,他迷蒙抬眼,眼前不是焰儿,却又是谁?她俯身过来,却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什么菜?”
那只手冰凉彻骨,摸上去如此舒服。
“我派人探查过,葛亮和李九增在死前确实都吃过天香楼的一道菜,跟端王妃在那日的寿宴上所吃的菜相同。”
“焰儿,焰儿。”
鲁鹰眼前之人,是天香楼的帐房,姓常名青,号称是扬州“汤包常”的传人。在旁人眼里,常青是名相貌出众的年轻公子哥儿,衣着考究,待人也温和有礼,经常笑眯眯的。但在鲁鹰看来,这人完全是只笑面狐狸。连他总是宣扬的“因为欠了天香楼掌柜的三百两银子才困在此处”的理由,听起来也万分可疑。
他再也舍不得放开,沿着那手臂一寸寸地摸上了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脖子,还有她的脸。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索性起身,将滚烫的脸也贴上了她的脸,嗅着她颈项间的香气。这下子真的是耳鬓厮磨。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是在告诉我,无夏城内凡是自焚而死者,均是因为吃了我天香楼的菜肴?”
她抖得更厉害了。
四
“好烫,焰儿——我就要烧死了。没想到,死前还能在幻觉里再见你一面。”他笑起来,“我算是知道,为何那些死者全都面带微笑,却原来,可以见到朝思暮想之人。”
“果然又是天香楼!”
“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眼下却再没有机会了。焰儿,我……”
鲁鹰将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的话语生生中断了,只望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爆裂,从内里绽放出金黄色的光焰。
“当日是婉儿寿辰,本王特意在春来阁为她设宴祝寿,连天香楼的朱成碧也亲自操持,上的是近来风头正旺的那道‘芙蓉焰’。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琅琊王沉吟了一会儿,“婉儿向来不是饕餮之徒,那日吃下芙蓉焰后,却愣愣地坐了一阵,面上还竟然流下泪来,说:‘有生之年,没想到还能再吃到如此美味!’”
最后的意识里残留着她依旧木然的脸,还有眼角一滴晶莹闪烁的眼泪,朝他的额头缓慢地坠落下来。
“属下斗胆再问一句,遇害当日,王爷可曾注意到她是否有什么异常举动?”
瞬间便摔得粉碎。
“不错。”
五
“恕属下冒昧,王妃可是嵬嶷山盘云村人?”
再醒时,却是一人睡在床上。
海东青蓝到几乎发黑的眼珠转动着。
鲁鹰眨了眨眼,失去意识前的种种情形开始倒灌回脑海,他一个挺身便翻坐起来,在自个儿身上摸来摸去。非但没有烧灼的痕迹,衣衫上连一处破损都没有。一场梦?但自己所躺的又分明是雕着双凤呈祥的红木大床,垂着桃红的纱帐,花窗上雕刻着鸳鸯戏水——这里是平乐坊里曲焰的居所。
“也罢!我只给你两日,两日若是还找不到谋害婉儿的凶手,拿你的肉喂他们也是一样的。”
昨日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鲁鹰保持着抱拳的姿势,沉默不语。
他环顾室内,没有见到曲焰,却只听到外间隐约有调弦之声,过不多时,便传来连续不断的壁筷声,声声凄厉无比,犹如秋风肆虐,残叶飞卷。
“为了如此恶徒,你竟不惜违抗我?”
鲁鹰认得这首破阵曲,他第一次见到曲焰,射死化蛇之时,她便正在弹奏此曲。他向来能听懂她的琴音,如今这曲调貌似愤懑,实则忧虑重重。
一阵激烈的咳嗽从他身后传来。等咳嗽平息下去后,那男声平白地添了阴霾。
她在忧虑些什么?
鲁鹰抱拳:“王爷,属下的职责是追查真凶。此人一日没有定罪,便一日只是个普通百姓,滥杀百姓,于追查真凶并无益处……”
他一起身,却自床头的缝隙中望见一丝宝蓝色的闪光。他伸一只手进去,将那物件一点点勾出来,才刚来得及抓入手心,耳边的壁声就没了。
“婉儿虽只是侧妃,却一直受本王宠眷。”那男声轻缓,却有压迫感层层逼来,“只怕我这两只海东青,饿得紧了,等不到你查清楚,便想要吃人肉了。那人现在何处?”
“刚想起来,这么些日子来,都没有请你喝过一次酒。”
“是有一名疑犯在押,但那人疯疯癫癫,言谈中可疑之处甚多,未必便是真凶。属下尚需探查……”
曲焰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内室,手里捧着只小案,上面摆着只描了青花的长颈瓶,配着只雪白的瓷酒杯。她竟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涂了粉,还在眉间贴了花钿,形状是一枚黄金质地的小小火焰。
“听说你抓到了谋害王妃的凶手。”
昨日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他将那物件紧扣在手心,问。
“属下明白。”
“昨日你在天香楼吃醉了,嚷嚷着非上奴家这里来,一进门就倒在地上睡了。什么都没有说。”
鲁鹰正要下拜,那男声又说:“不必了,我从未来过此处,你也从未见过我,何必行礼。”
她将一只杯子捧给他,他凑在鼻尖闻了闻。
“王爷!”
“潋滟?”
“鲁教头不必紧张。这是我的暗羿。”
“还加了些青梅。”
有优雅的男声从他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犹如玉石相击。
“难怪我觉得略有酸味。”他举在手里,作势要喝,忽然又停下了,将那杯子在手里转着。
妖兽!鲁鹰紧紧地盯着它的眼睛,一面缓慢地伸手。在他背上,那柄式样普通的长弓微微地颤动起来,弓身上的纹路在暗中发光,正是被层层云纹托出来的一轮太阳。
“焰儿,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脸上这道伤疤的来历?”
青石板上湿滴漉的一层,地面洒满月光,除此之外,唯有他的脚步声在两侧的墙壁之间回荡。忽然间,眼前的月光被交织的翅膀所割裂,两只足有半人高的海东青一先一后地飞落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只磕了磕喙,朝一侧偏了偏头。
曲焰没有回答。
鲁鹰行走在深夜的巷道之中。
“是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年轻,仗着有几分本事,在徽州跟绍兴一带走镖。看走了眼,竟将一只能化作人形的白泽当成了至交好友,反叫他在脸上砍了一刀。”
云敦跟在鲁鹰后头出了囚室,往门上挂锁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在门后疯狂的笑声,正在颠三倒四地喊着:“我还要把你们也一起吞了!连着骨头一起嚼!从蛋里活生生拖出来!那味道美妙无比,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贯穿整个左脸的伤疤。
“你们如此污蔑于我,我若有朱雀的火焰,第一个要烧死的就是你们!”他偏过头来,小眼睛中犹如野兽的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可惜陈某有心无力。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得知真相,慢慢摸索去吧!哈哈哈!”
“那一趟不仅弄丢了本该押送的货物,还折损了三十多个兄弟。妖兽不可信呐。为至亲之人所叛的滋味,最是痛心不过。”
陈泽激烈地挣扎起来,他虽瘦小,力道却非常大。云敦一面奋力压住他,一面心里诧异。
鲁鹰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直直地望着曲焰。
“胡说!”
“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喝?”
“那也难说。”鲁鹰站起来,俯视着他,“琅琊王是何等神仙般俊逸出众的人物,既有王爷钟情,王妃怎么会依旧留情于你?她不肯从你,你激愤起来,索性让朱雀连她一起烧死,也是有的。”
“你给的,我什么时候会不喝?”
“我笑你,大错特错。我跟婉儿青梅竹马,情深意笃,陈某便是肝脑涂地,也不会伤她。”
他望着她:“你为何要误导我,好让我以为陈泽才是元凶?”
“你笑什么?”
曲焰不作声,任凭他分析下去:“一直以来,是你在供应朱成碧芙蓉焰的原料,也是你,用这道菜让三个人自燃而死。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吃下芙蓉焰的人那么多,如何能保证只烧死他们三个?”
云敦抢先一步绕到他背后,抽出随身的刀来用刀鞘将他压在桌上。他挣了一阵,动弹不得,却咯咯地怪笑起来。
“他们三个不同。”她只吐出一句话,“只要吃过一次,便终生忘不了那味道。”
“好大的胆子,敢直呼王妃闺名!”
陈泽狂笑的样子闪过鲁鹰的脑海。我要活生生地吞了你们!他舔着嘴唇笑道。从蛋里拖出来,连着骨头一起嚼。那味道你们绝对无法想象!
“不!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杀婉儿!”陈泽激动起来,张开两手,像是要朝前扑出。
鲁鹰站了起来。他方才已经咽了一口酒,如今脚下虚浮,只觉得四周都在打转。
“我派去盘云村的羿师刚刚飞鸽来报,葛亮原是村长之子,李九增从小就是他的跟班。两人在村里时,没少干过欺凌弱小的事情。据说他们二人经常欺负的一名孤儿,竟然也姓陈。”鲁鹰在桌上轻扣着手指,“你如今既得了朱雀的帮助,想要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道端王妃如何得罪于你,遭此横祸……”
“你去哪里?”
鲁鹰叹一口气。
“那姓陈的梳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陈泽不发一语,在桌下紧握着双手,身体前后摇晃。
他朝前勉强迈出一步,又一步。
“一个身材短小的孤儿,在村中受尽欺凌,忽然有一日,竟叫他引来了朱雀,还是一对儿。盘云村几乎在火焰中毁于一旦,还是村长紧急向无夏求救,调派了羿师过去,杀了雄鸟,雌鸟却消失了踪迹。陈师傅,这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不可!他是最后一人!我必杀他!”
忽然间,他想起徐疏影所说。四股金羽,这是朱雀的羽毛。
与曲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那架凤头壁筷,上面的琴弦同时铮鸣作响,一根根地崩裂了。它们在空中卷曲,如有生命般射入了内室,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生生勒入血肉。
“啊,那书我知道!”谈话间出现了云敦熟悉的部分,他插话道,“疏星楼主写的嘛,我可爱看了。哎,里面也有关于你们盘云村的故事嘛,就是讲一对儿朱雀……”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好个凑巧。陈师傅,你可读过一本民间颇为流行的话本,叫做《神州妖事录的?”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巡猎司已有几日,除了那日鲁鹰跟云敦前来审讯过,便再无人探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凑巧而已。”男人面上毫无表情。
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上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汁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再眨眼了,他抱着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快要完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陈师傅,莫不成,这二人都与你有恩?”
万万不可眨眼!陈泽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立刻多了个穿桃红色子的婢女,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声音还脆生生的。
“我却还认得另外两位盘云村人:葛亮,城北布商,十年前迁居无夏。半月前与手下伙计发生争执,忽然身上起火,家人冲入施救,见火焰呈金黄色,遇水不灭,而他端坐火焰之中,狂笑而亡;李九增,原是兴善街上的泼皮,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七日前忽然销声匿迹。邻人疑惑,破门而入,见床榻尽皆烧毁,其间唯有灰烬而已。我手底下的羿师们探访了他的邻人,知道他平时里将梳子,也唤作栉子。”
“奴婢是天香楼朱掌柜家的,唤作樱桃。”
“真巧啊。”鲁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脸.上的伤疤,那道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给他平添了几分煞气。
她手里拎了个食盒,大方地走过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疑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已经空空如也的白墙。
“嵬嶷山盘云村。”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若我现在问的是外面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管这个叫做插梳。整个无夏,不,整片江南,这样东西都被叫做插梳。徐学士考究过,插栉是唐朝的叫法,到如今,只有一些深山里的村落因为交通不便,还有残留有这样叫法。陈师傅,你是哪里人?”
她自食盒中取出一口式样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着道:“掌柜的还说,需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插栉。”
六
“陈师傅,你管这个叫什么?”
琴弦震动起来,竟然还在奏出乐音,每震动一次,便会更深地割入血肉。
“哎?”云敦忽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栉子?”
但鲁鹰还在朝门口迈着步子,一步接着一步。他咬着牙,不发一语,整个背都弓起来,缠绕在身上的琴弦被他绷得紧紧的。
“我信你。”鲁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拿出一样物件,正是那把描着朱雀的梳子,问:“云敦,你管这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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