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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楼道里, 虞寻的声音很清晰。

云词心说谁要听。

又不是小孩子了。

半夜出门,他俩都穿得很单薄。

云词身上那件白色毛衣很宽松,看起来很柔软的样子, 和有些冷淡的眉眼形成对比。毛衣袖子很长, 他每次口不对心、感到不自在的时候习惯性把手指缩进袖子里。

下一秒, 他别过头,嘴里说出的却是一句:“你非要讲, 随便你。”

“嗯,”虞寻手指触在屏幕上,“是我非要讲。”

在他眼里, 云词此刻就很像故事里的某种动物, 明明想听, 耳朵忍不住竖起来了, 但脸却别扭的看向其他地方。

“小狐狸住在森林里,听说人类世界有一种叫‘糖果’的东西……它很想知道‘糖果’是什么味道。”

“它遇到一只小兔子,问兔子, 吃没吃过糖果。”

“兔子说,吃过。胡萝卜味儿的。”

“……”

虞寻这个人的语调,讲起童话故事很特别。

那股漫不经心, 通过故事转成了轻松,让人跟着慢慢松下来, 云词脑子里渐渐跟着浮现出各种小动物。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

这个简单的狐狸买糖的故事进入尾声。

“……小狐狸终于尝到了糖的味道。”

“它说,原来糖果的味道像五彩斑斓的糖纸。”

末了, 虞寻顺带自我评价道:“还行吧, 第一次给人讲故事, 凑合听。”

然后虞寻又问:“困了吗。”

云词:“你看眼时间。”

虞寻看了眼。

云词:“刚过去五分钟, 你说我困吗。”

“那再讲一篇, ”虞寻手指往下滑动页面,“听么。”

云词心说他明明刚才只要说自己困了,就能顺理成章结束这个环节,回寝室躺着干瞪眼等天亮。

他接这个话干嘛。

云词手指又往袖子里缩了下:“你闲着没事非要继续讲的话。”他抿着唇,唇线僵直,眼神忽闪了下,“……我勉强听一下。”

他说完,发现虞寻一直都没有回话。

借着微弱的光,抬起头看过去,发现虞寻正在侧身看他,眼里带着点零星笑意。

云词莫名恼火,想站起来走人:“笑什么。”

虞寻怕他真要走,下意识伸手想拽人:“你愿意勉强听一下,我很感动,不行么。”

可云词没走。

但伸出去的手,还是虚虚地圈住了他的手腕。

男孩子腕骨突出,骨骼很硬,又精瘦得很,捏不到什么肉。

隔两秒,云词挣了下手腕。

虞寻松开手。

“以为你要走。”虞寻解释。

说着,虞寻手指微动,然后页面跳转到后面一篇故事上,这次他没有直接念内容,垂着眼,先是念了下标题:“……哄对象睡觉篇,下一篇。”

“…………”

“哦,”他念完,又自己说,“这是标题,不用念。刚才念得太投入,没注意。”

云词抿着的唇线越来越僵。

反正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云词这回是真站起来了,走之前,他扔下两个字:“困了。”

虞寻收起手机,仍坐在台阶上,问他:“你今天……”

云词脚步微顿。

虞寻没问他明天要去干什么,或者过不过节之类的话,只问:“今天还去上课吗。”

过了会儿,云词回答说:“不去了,请假。”

虞寻在起身跟上之前,坐在狭小的楼道里,被风吹着,忽然想起来他去云词家时,发生过的一件小事。

那天严跃让他进云词房间一起写作业。

在云词冷脸喊着“客厅没桌子么”、“那我去客厅写”都无果之后,他和云词两个人站在房间门口,面对面无言看了对方许久。

或者说,云词应该是在瞪他。

写作业前,他环视了一眼云词的房间。

那时候他们都流行往墙上贴球星海报,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打球,云词也不例外。

看两眼后,云词恨不得把他眼睛锤青:“看什么看。”

虞寻一副我想看就看的态度,懒懒地问他:“那我闭着眼写作业?”

“……”

“你最好,现在,开门出去,”那时候的云词说,“跟老严说你作业在学校写完了,用不着写。”

虞寻:“我没写完。”

云词:“管你写没写完,反正你说没写完。”

虞寻饶有兴致地说:“那我作业怎么办。”

云词:“明天起早点。”

他又说,“去抄。”

“……”

最终云词战败,虞寻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瞥见书桌上有个反过来扣着的相册。

木头颜色已经老化变旧。

他抬手,刚把扣着的相册翻过来,想重新摆好,坐在床边写作业的云词忽然炸了:“谁让你动了。”

他三两步跨到书桌前,按住相册,然后快速把相册塞进抽屉里。

“不乱动别人东西,”他眼底似乎有些红色血丝,眼神冷得迫人,“这都不懂吗。”

虞寻道了声歉,解释他以为相册翻了,没看见什么。

前半句是实话。

但后半句略有些水分。

因为他翻开的那一秒,虽然不太清晰,但确实看到了照片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很好认,是他们西高教导主任严主任,中间那个小男孩个子很矮,应该是小时候的云词,但匆匆一眼,他看不真切,最右边的就更没看清了,而且因为陌生,一秒的时间根本记不住长相,只记得是个穿裙子的长发女人。

好像是他妈妈。

“嗒。”

寝室长廊里的脚步声,带着一点回声。

虞寻回过神,就着忽明忽暗的感应灯灯光,看着云词的背影。

然后下一刻。

云词转过身,有点别扭地说:“你不回去?”

虞寻收起手机,从台阶上站起来:“回。”

云词第一次在十二月三十一号这天晚上睡着。

虽然从走廊回去之后,也只睡着了两三个小时,又匆匆醒了。

他趁所有人都还没醒,宿舍楼都没开之前起了床。

推开宿舍门出去,寒风扑面。

这个点校园里都没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的卷王赶着去自习室,还有从自习室通宵一整晚踩着点回来的学生。

他走到车站,等车间隙,低头去看手机。

这天的微信朋友圈他没刷,估计全是欢庆元旦,迎接新年的。

他略过一些同学祝福,点开严跃的聊天框。

老爸:[几点回来?]

老爸:[要我去接你吗。]

老爸:[花我买好了,是你妈最喜欢的紫罗兰。]

yc:[在路上了。]

云词回完之后,收起手机,等车来了上车,到站下车后还是拐进了一家花店。

这家花店就在他家小区门口,招牌陈旧,开了很多年头了。

以前云潇还在的时候,下班路过,经常去这家花店里买花。那时候家里的客厅和现在不太一样,有很重的女性痕迹,餐桌上永远都有一束紫罗兰。

清晨阳光洒进来,年幼的他陷在被子里,被女人轻柔叫醒:“小词,起床了。”

……

但这些记忆都已经很远了。

每回忆一次,都恍然发现,远得渐渐记不清具体细节。

花店老板记得他,女人已经四十多岁,从年轻起就经营这家花店,女人不仅记得他,甚至还记得十多年前总来买花的那个女人。

“来买花啊,”老板娘擦擦手,熟练地走到紫罗兰边上,“挑几束给你包起来?”

云词“嗯”了声,说:“我自己挑。”

老板娘没多说,她看着穿白色外套的男孩子蹲下身,认认真真一束一束地挑。

等他挑完后,老板娘用纯白色的包装纸包上,还很细致地在里面包了一层白纱,最后扎了一个漂漂亮亮的蝴蝶结:“一共三十。”

云词付了钱,推门出去。

在他出去之后,玻璃门“哐当”一声自动关上,隔绝了花店里的后续谈话,坐在椅子上的一名中年女人是来找老板娘唠嗑的,她咬着核桃问:“……三十?这一束这么便宜?你不都卖六十的吗。”

老板娘有点唏嘘地说:“我不赚他钱,成本价给他。”

“这孩子妈妈十多年前车祸走了,走的那天就是三十一号,日子太特殊了,新年的前一天,我一直记得。”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来这给他妈买花。”

“今年……”老板娘算了算,“他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吧。”

老板娘又说:“当初那个车祸,在我们这片闹得很大,老住户都知道,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都上新闻了——好像说那天本来是出去玩,带小孩庆祝的。”

“而且,”她最后看了一眼云词的背影,说,“听说他妈妈当初其实可以活下来,为了护着孩子,才会死的。”

“……”

云词回家的时候,严跃刚换完衣服。

他难得穿得那么正式,黑色西装外套熨得没有一丝痕迹,头上抹了发蜡,坐在沙发上,后背挺得笔直,手里捧着花,好像要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父子俩见面时有点沉默。

又有点不约而同。

“这身衣服挺好。”

严跃说:“你妈以前就总说,你穿白衣服好看。”

“小时候她说你长得像小女生,还想给你穿粉色,但你好像听得懂话,一提你就哭。”

云词:“嗯。那时候喜欢给我扎小辫。”

其实这些往事,去年也说过了。

前年,大前年也反复提及。

因为女人在这个家的时间只有六年,于是六岁以前的往事,父子俩一直说到了后十几年。

云词在去墓地之前,又回自己房间待了会儿。

他坐在书桌前,拉开书桌抽屉。

抽屉里除了他这几年获得的各类奖项,每年的考试成绩单,毕业照之类的东西以外,还有一个相框。

他平时一直反扣着,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

过了会儿,他把相框拿起来,去看照片里的女人。

笑容很浅,柔软的棕色长发,棉质长裙。

背景是公园。

那时候的严跃还只是一名带课老师,面容青涩,青年模样,戴着眼镜。

他看了几眼,把相框上落的灰擦干净,然后又放了回去。

早上,墓地冷冷清清。

墓园里都是成排成排的石碑,石碑竖立在那里寂静地长眠着。

云词顺着一级一级台阶走上去,不需要刻意去找,他知道那块写着“云潇”名字的石碑在哪儿。

这些石碑都长得一样,但在他眼里,有一块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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