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先生自己看的地。”邹家荣说。
“邹老先生之墓。”这时,我看向墓碑,居然刻的是这几个字。
老先生姓邹,这个村的人差不多都是邹姓。
“你们也不知道老先生的名字吗?”我仍想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小的时候叫爸,长大了不知怎么的就跟着别人一样叫‘老先生’了。”邹家荣蹲在坟门前说,一只手在拔草。
“我们全村人,包括方圆几十里地的人,不是都尊称他‘老先生’吗?连我们子女孙辈都叫他‘老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站起来,对着我讲。我看向远方。
是啊,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是“老先生”。
我回过身,再看墓碑,旁边刻着“生于开元四五八九年三月十二日”“卒于开元四六八四年十一月十七日”“享年九十六岁”。
“老先生也是高寿。”我默默的说了一句,“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高寿。”我又补充了一句。
老先生有怎样的思想,怎样的经历,我是一无所知的,其实也无关紧要。我只是记得老先生,印象非常深刻的那种记得。记得或不记得又怎样呢?终有一天,虽然互相明白,还不是“人生路上两相忘”。
人生本是虚妄,犹如跋涉于无人之境,源自虚空的,终要重回虚空。这些竹子,这些树木,甚至这些草,不都是轮回千年了吗?如今,虽然还在无我无他地盛开着。终有一天会枯萎,会死亡,会消失。难道不是吗?
“既已为你盛开过,再往后就荣枯生死各不相干,若要死死纠缠,定然是两败俱伤。”倘若这些竹、这些树、这些花草也有思想、会说话,会不会和老先生说这样一句话呢?
我和老先生之间,真正能留下的,只有我在村子里生活的十几年时光里,那一段凄怜又美好的记忆,还有花枝摇曳的惊动。虽有惊动,却最终擦身而过,一错手,就慢慢地,渐渐地,不记得了。
后来的我,戎马半生,横戟赋诗,青梅煮酒,期待着踏步青云,鹏程万里。
男儿心如剑,只为天下舞。似乎与河西、与老先生没啥关系。
后来的我也会纵酒高歌,抚琴弄墨,亦会在落日桥头,断鸿声里,无语自凭栏。也似乎与河西、与老先生没啥关系。
老先生永远都是一袭长衫,春夏秋冬,从来如是。据说,就是在开元4664年(那时我还没出生,听人说的),那样的年代,老先生竟然也是一袭长衫,初衷不改。村干部也没怎么样他,可见其威望之高。
老先生身材魁梧,大约有一米七八的样子,那个年代几乎是巨人。永远腰板挺直,目不斜视,中规中矩,做事有板有眼,话极少,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个钉,句句有效,字字珠玑,从来没有废话。
“你知道,老先生一辈子没有发过火,没有和人吵过嘴,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邹家荣见我在沉思,便对我说。
“是啊。”我附和着,这个我是知道的。
“贱丑娘呢?”我突然想起贱丑娘来,问道。
“贱丑娘刚嫁过来,年轻的时候,有一天傍晚,老先生从田里劳动回来,扛着锄头走过她家门口,不知什么事,贱丑娘莫名其妙的对着老先生骂:‘你个该死的老先生,你以为你不说话人家就怕你了吗。现在是什么年代,你还穿着长衫。’老先生就站定,本来肩上扛着锄头,便把锄头放下来,右手握着锄头柄,笔直的站着,不说话,微微笑着,眼睛自然的看着她,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气势。谁知道就这样,那女人竟给震慑住了,不敢再骂了,没趣的也带些许惧怕的转回房里去了。”家荣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后来呢?”我问。
“后来,贱丑娘再也没有骂过老先生,有时候还躲着老先生呢。好像还怕老先生似的。”
老先生在村里可谓德高望重,修养非常好,脾气非常好,非常理智。用现在的话来说,也非常理性,用最理性的方法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律己很严,宽以待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规矩方正,绝不耍奸使滑,一定要把事情做到让人满意,甚至是超满意!
他割的稻子,码起来整整齐齐;插的秧,就像用绳子拉起来那样笔直。
田间休息的时候,锄头一定洗干净了,放旁边,不像其他社员那样,随便一丢。
坐在田埂上,也是挺直腰板的。从来不会躺在地上,那太有失形象了。
也从不喊苦喊累。永远的精神矍铄。
老先生在我的印象里,就是现实中的孔子,那样高大,那样平实,那样完美。
我父亲说起老先生的时候,也是一脸的尊敬。
人是有感情、有思维、有情绪的高级动物。人人都有喜怒哀乐。无论是哭笑忧伤,还是消极堕落,肯定是有成因的,这本无可厚非。可在人们潜意识的观念里,存在着“应该”或“不应该”。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就出现了对人、对事的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会直接的体现在人的情绪里。而人的情绪又会影响人的行为。最后影响结果。
老先生一辈子没有发过大的“火”。我的性格柔和,没有什么脾气,或者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多少和老先生是有关系的。
我和老先生,做了莫逆。这样的莫逆之交,也带给我后来有些诗意般的生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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