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
我坐在二姐家的二楼阳台上。窗外依旧细雨绵绵,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从昨晚滴到天明。
春天的雨,绵绵,也有风吹过。
有风的窗台,理应摆有一盆花,就那样摆放着,任其花开,任其花落,偶尔浇点水,像这样的雨天,便连浇水都省了。不说它盛放的时光有多长,亦不韵叹那花落的忧伤,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成为时光中一抹与日共进的美丽。偶尔的,微风路过,轻盈了它的几缕花香;小雨飘过,滋润了它的嫩叶花瓣。如此,岁月静好,经年无恙。
而此刻,我却没有这样的心情,只感到静得出奇,虽然有风有雨,却静得让人害怕。
我的心事,也如这绵绵细雨一般,在一声声的哀怨中叩响。
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乌山渠,二十年前因为稻田灌溉而打群架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即使大旱或洪涝,村民之间也是友好协商,不会争得你死我活。这当中,当然主要是温饱问题解决了,种田种地不再是农民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
此刻,乌山渠的水是满满的。
这么大的水,该是又有鱼虾和泥鳅了吧?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乌山渠抓鱼虾,掏泥鳅。
“快,快,快,这里有两条大的鱼。”我喊叫起来。所谓“大的鱼”,也就是小巴掌那么大,一二两重吧,在那条小沟渠里,就算是大的鱼了。
听到我这样一喊,贼皮、永进、初七、衰狗毛都围了过来。
大家站在沟渠边,都蹲下来,低着头看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这鱼似乎也知道有人在看,游得更加起劲,似有逃离的想法。
“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会知道有人来看呢?”这话,到底是庄子在对我说呢,还是惠子在对我说呢?我也不知道。
我们五个人,贼皮最年长。
他慢悠悠的蹲下来,手里还拿着他的那根“木杆烟筒”,仔细的观察,就像看地形一样。
所谓“木杆烟筒”,就是贼皮年长一些,想学大人抽烟,但家里又不给他抽,当然也抽不起。他便学大人的样子,出来和我们割草、玩耍的时候,便择一根小木棍,长短、粗细和真的烟筒差不多,最好是带根,有个“斗”的,摘几片草叶、树叶当做烟,再空手的或者用更细小些的小树枝当火柴,划着点火的样子,然后放在嘴里吸上几口,算是抽烟了。
这时,他把“烟筒”放嘴里“叭嗒”几下,说:“都不要动,不要急。今天一定要抓住。”好像很沉稳的样子,“大家准备好簸箕。”
于是,我们都把簸箕里的草倒出来,等候进一步的指令。
“永进和衰狗毛拿着簸箕守住上头,你和初七拿簸箕守下头。”他指着我,又伸开双手往胸前围起来的架势,取围困的意思,说,“你们都守紧了,不要让鱼跑掉。我在中间用簸箕捞。”
时在初冬,水已冷。大家便都卷起裤腿,把簸箕放在沟渠的上下两头,毫不犹豫的站到沟渠里,取围起来的态势。永进和衰狗毛守上游,我和初七守下游,只要鱼不跑掉,就一定能抓住。
贼皮拿起一只簸箕,在中间捞(这么大的鱼,靠手抓是困难的)。
只见贼皮死死的盯住那两条鱼,也是奇怪,那两条鱼始终在一起游,没有分头突出去的意思,好像生死与共的样子。
鱼往上游,贼皮就从前头截住,捞空了;鱼往下游,贼皮就从后面追着捞,还是空了。
等到鱼不动了,不游了。贼皮静静的盯着看,我们也屏住呼吸,生怕呼出的气,呼吸的声音,把鱼吓跑了。
只见贼皮突然扑腾起来,整个人扑上去,溅起老高的水花,溅了一身的泥水,还是没能抓到鱼。
这把我们四个急的。
也顾不得看了,才不管鱼跑不跑掉呢,一个个激动的全往中间跑。
五个人齐上阵,鱼瞬间就慌了神,东奔西突的,显然是晕头转向了。
追逐了一阵。鱼更慌张了,完全没了章法。
贼皮始终用簸箕左右捞着,没几分钟,就真的捞着了。
“捞着了,捞着了。”贼皮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
他迅速的把簸箕连同鱼往旁边田里一丢,鱼在干涸的田里,就再也鲜活不起来,蹦跶几下,也没力气蹦跶了。
于是贼皮就坐在田埂上,掏出他的“木杆烟筒”,静静的吸起他的“烟”来,任下午初冬的阳光,洒满他那张瘦削的脸,那时候有些灿烂。
我们则围着上下蹦跶的鱼,抓来抓去,可就是抓不着。
贼皮只坐在那里看着我们笑。那笑,现在想起来,挺温暖的。
我收回眼光。看乌山渠的眼倦了,轻轻的闭上眼帘。
用心聆听雨滴滴打着窗的声音,就像在听一曲忧伤的曲子,曾经的热闹,却如此落寞。
雨把天空洗得透彻,空明。感觉一切都静止了。
过去的欢乐,隐在稀薄的空气里。有叶子飘落,跌在地上,疼出了声。
无形的伤痛,忧苦难解。
唯有坦然面对,用淡淡的笑,抹平伤悲。
“贼皮是怎么死的?”我问二姐。
在我们全家都回城的时候,二姐已经嫁给河西村的一个农民。
“三十年以后,你们都会想把户口从城里迁回河西村,但是那时候不可能了。”父亲对我们说。
“那怎么可能呢,还会有人不吃商品粮的啊。”我们齐声应道。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可见父亲的远见卓识。
大家都回城的时候,父亲还想留在村里。但经不住我们要回城的坚决态度和决心,都回城里了。唯独留下二姐,做了地道的农民。
“病死的。生了一场大病,没钱医治,就这样没了。”二姐说。
“什么时候死的?”我实在是很想知道更多的情况。
“死了有七八年了。应该是你读军校的时候,或者军校刚毕业那阵子。”我估摸着应该是,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是中尉了,再过一年该晋升上尉了。
“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
过了一会,二姐又说,“好像有说的,听他姐云香说,贼皮最后的几天有问到你,云香说你已经当官了。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听了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听云香说,那一刻是很满足的笑。”
他记得我。
而我,这么多年,却忘记了他,甚至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叫贼皮的玩伴。
此刻,我的心宁静而高远,似乎是与知己小坐品茗,似乎是在与谁默默相对,听风,看雨。
不要品茗。我起身,转回房间拿出一盒香烟,真正的香烟,放在窗台上。
现实就像一个泥潭,有人选择沉沦苟且,有人跨过泥潭走向远方。如果想要逃离泥潭,就必须努力变得优秀。
可如果在这个泥潭里,你永远踩不到一块砖或硬一点的泥块,你再努力,也永远无法逃离,挣不脱这泥潭,便永远只能在这泥潭里。
这样算起来,贼皮应该是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死的。
正是最充满活力的青年时期。
他的一生,都没能踩到半块砖,或者稍硬一点儿的泥土。
他只能在泥潭里。
回想以前的事,都是难过和悲伤,想着贼皮的“烟筒”和笑,小伙伴们的嬉闹,曾经的事都随着时间就这样消逝了。
消逝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可是我有时候还是好想回到从前,回到从前的那些日子。
虽然贫穷,但那是欢声笑语的日子,无忧无虑的日子,天真无邪的日子。那里有我的童年,那是我们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日子。
那时候,永奎叔总说,不要长大,不懂大人的事,没有苦恼,多好。我们都羡慕你们这些孩子呢。
过了几天,永奎叔又说,快快长大,将来有出息了,你们家靠你呢。
这么矛盾的话,都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是长大呀,还是不长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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