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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出,凭空骤然有烈风翻涌。

张伟还在因歉疚而生出涟漪的心湖,霎时漾起万丈狂飙,扶摇而成惊涛骇浪。仓卒间,讶异与惶恐尚未发散影响,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抬起手,偌大的拳影已出现在面前,张伟蓬草般的乱发立时如秋风恣虐下的萑苇(huán)猎猎偃伏。

然而那比常人较小一圈的拳头却陡然悬停在他鼻翼方寸之外,张伟迟滞彷如漏跳的心脏才后知后觉地战栗悸动,由沉寂中猛烈苏醒。他也说不清到底缘何,本暴起欲取他性命的乞丐须臾间就变成了景区里的猴儿,抵死纠缠扒拉着他腕上的手链

身外之物舍就舍了,可无论两人怎生挣揣,那手链却似与生俱来般,就是扽(dèn)不下一点。且中间那点珠粒仿佛也蕴藏着玄妙的韵味,执拗地抓住它的疯乞丐脸上暴戾癫狂的神情在接触中不自觉地逐渐柔和平缓下来,最后竟松脱了束缚,靠着张伟的臂膀,如襁褓赤子般陷入了安眠。

张伟也不由额角一阵抽动,电光石火几个呼吸间,事情就大起大落不受控制地转变了好几次,且结局还是那般得无厘头,以至他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拎不清状况。不过借此唯一能确认的是,他腕上这串似缀着玉石的手链确实非凡。不然谈何几息之间就将一个暴怒的人安抚疗愈?可为何荒原上遇到的宣人未能察觉出来,还是说必须要近距离触碰?

任凭如何思索苦想,终究囿于线索太少,组织不出相应的信息。张伟强忍着睡意又鼓捣一阵,无论触摸,语音,对视都无法激发这堂奥古怪如金手指的手链。他只得暂且抛开这头,将臭不可当的疯乞丐推开,倚着土台再度闭眼入睡。

闭眼睁眼,即是天明。

以惺忪睡眼打量着周遭,但见昨日那疯乞丐已是身影翳然,好吧,反正他应当也听不懂自己话语,就无需道别了。张伟略微舒展活动开身体,便打算再去城中逛荡一圈,虽说南下即是富庶繁荣的中原地带了,但晋中到晋南尚能被点饥哀鸿啃成焦土赤地,其他地区自然也有这样的风险。届时,他还能寻到祁檀祁柘这样不求回报救济他的人,九原这样未被荼毒的地区吗?

与其把要命的负担留给往后,不若今时先尝试做好储备,可他刚走出句芒庙宇大门,正巧撞见了那疯乞丐。若说初见时其威势不啻赤豹,转变时顽劣有若猿猱,眼下他却温驯如狗儿了,瞅见张伟,他眼中便冒出了热切的光,然后亲昵地撞进了张伟的怀抱里,炫耀着不知从哪儿抢来的肉骨头与粝团。

这不堪入目的画面,加上熏天恶臭直让张伟大脑一时宕机,不知如何是好。而见着“主人”没有反应,疯乞丐更是主动拉过张伟的手,将他拽向神像附近,把手上的食材放入大陶碗中,就要以满是黑泥尘垢的脏手去搅拌成米糊。张伟终于回过神来,赶忙抓住他那只手,又对他连连摆手,示意不用。

可疯乞丐却似看不懂般,好奇地瞄了张伟面孔几眼,又要将手放进去掺和,大有一副他不吃将下去便决不罢休的气势。张伟只得从碗中捞出一个粝米团子,小口小口地下咽着,直看得疯乞丐咧着嘴馋涎滴落在前襟,湿了大片。张伟连连伸手,示意当轮到他了,疯乞丐也不客气,拿起手就在陶碗中大肆搅拌,然后吭哧吭哧地大吃了起来。

见对方埋头专心对付着吃食,一时无暇管顾自己,张伟终于有了脱身的机会,连忙静步向着庙宇外而去。可他俨然低估了那疯乞丐的听觉是何等聪敏,他才靠近门边,脚还未迈向踏跺,对方就已歘然在后,拽住了他的臂膀,将手里的陶碗一个劲儿往他面上递去。

尽管张伟频频摆手,又向外指了指,表示着自己要先离开一会儿,他却还是不懂含义,执拗地想要挽留住他,张伟无法,只得开口道:“回去吧?”见他仿若未闻,张伟又耐着性子尝试道:“且归矣。”诸如相似的用词说了许多,直至“等等”二字时,疯乞丐终于领会了其中含义,主动松开了箍在张伟身上的手,而后以不舍地眼神脉脉凝望着他。

忍着诡异宛如跂足陟岵的目光,张伟一步步往门外退却,可他每退一步,那疯乞丐就更近一步,眼巴巴地如小尾巴缀在身后。不得已,张伟只得旧话重提,再说了一遍等等,才将他留在庙宇里倚门而望。

好不容易甩开了若小狗儿般分外粘人的疯乞丐,张伟又继续在城中奔波。新绛作为晋国之都城崇墉百雉,横披新田,似昨日那般逛荡,也只略略在东北一圈走马观花。但无论是潦草还是细致地探寻,结局也一如昨日,没什么职位留给一个破相,且看起来有些凶恶的难民,更不提他沾染了疯乞丐的气息,身上臭烘烘的,以至往往刚刚走进门中,一句话尚未开口,就被店家勒令护院给赶了出去。

许是见多了哀鸿,毂下居又大不易,绝大多数人冷漠而又疏离,无人会似那疯乞丐眷恋而又体恤着自己。虚掷着岁月,白跑了那么多趟,张伟也明白了症结所在。归根结底,还是历史与政治及身份的原因在作祟,遥想昔年景公一雪邲之战,晋楚累年夙怨,终结楚国霸业,又灭赤狄,克齐国,遣楚国叛臣屈巫通吴,坐实那“必令子罢於奔命”之诅咒预言,晋室与新绛是何等煊赫强盛?

然而随着卿族势大,智邑,平阳,魏邑,晋阳皆挤占掩盖了晋室都城的光彩,栾盈之乱更是揭下了这落难公族的最后遮羞布,以至民心离散,大量新绛黎庶出奔。再至六卿假借刑法诛灭祁氏,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室沦为明日黄花已是不争之事实。

但谁也没能想到,宣人的横空出世,竟教不可一世的卿族们纷纷落败,彷如又回到列卿来朝,踧踖(cù jí)不安之彼时。四野板荡,唯毂下晏如安然,固然国君大肆吸纳难民,可又没有条文勒令他们当如何处之,那凭何又要他们宽待这些曾经颐指气使的灾黎?在这敌视的复杂根底之后,才是他囚首垢面,破衣烂衫的缘故。

要想摆脱这窘况,隐去难民的身份,无疑需要充足的水源。可他眼下的景况,像极了某因果纠缠,必须条件即是缘由的长图,纵然寻到一方水井,他人却跟防贼似的盯着他,可不好生沐浴一遍,又洗不去这遭毂下敌视的身份。

他拖延了好久,也没等到人踪绝迹,浑浑噩噩地又至一日傍晚。正是百姓忙着上锅造饭的时日,前来打水的人烟络绎不绝,加之自身体力损耗严重,张伟还是打算晚上再来借水井打水洗漱。谁料他刚走到不远的拐角,两个不怀好意的泼皮将他锁喉拖入小巷,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

那两个泼皮俨然是街斗偷袭的里手,先是将张伟勒得眼冒金星,而后才将张伟的短衫往其头上一罩,再一顿乱锤,等确保了对方彻底如死鱼没有反扑之力后,方在张伟跟腱腰膂臂膀处不住踢击。他们压根未尝在张伟身上试图摸索财物,消遣完心底的无聊与暴戾之后,两个泼皮即嬉笑地远走。

恶是无由的。不明所以的张伟被痛打得彷如散架,在青石道上缓了好久,才撑持着身体勉强爬起。尝过世情冷暖,方知谁对谁真情假意,纵然那疯乞丐分外古怪,热情得毫无缘由,但在这冷漠的新绛里,他是唯一真实不虚对自己好的一人,一想自个儿此前冷待他,他便生出些歉疚与羞惭来。

吃一堑则长一智,他不欲再成为他人排遣发泄的玩物,便只能猫着腰小心谨慎地几步一回头。虽然有些落魄逃回家舔舐伤口的意味,但那间有疯乞丐的木正句芒庙,已是眼下他唯一能休养存身之所。跌跌撞撞地走回庙宇中,疯乞丐甫见他浑身鼻青脸肿,立时如炸毛的猫儿一般,喉间徘徊着低吼。

痛饿交迫的张伟满身疲惫,微微抚过他磬折的背脊,以示自己还好,随即倚着土台沉沉睡下。再睁眼时,又见疯乞丐凑近着他陷入熟睡,张伟也没有了膈应与嫌弃,小心地避让开来,徐徐站起。不料他刚醒转片刻,另一头的乞儿也从黑甜中苏醒,依恋地朝他贴来。这画面仍是有些核突诡异,但好在他已接受了不少,且乞儿只凑近他手腕处,并不过度逾矩。

暂且撇开乞儿来至门边,但见天色昏黑,应又至人定左右,张伟招了招手,唤来乞儿。既然他想洗去打眼的灾黎身份,乞儿又何尝不能为之?何况若非他丧了心智,以其肉眼难以蹑迹的速度,又怎会沦落得不能自理?

许是为收容孤寒,宵禁的力度放宽了不少,带着乞儿往左近的水井走去,一路避开夜游的卫士们走街串巷,张伟终是寻到了水井所在。只是其方欲借桔槔打水,才发见不单水桶已被取下,就连秤杆另一头也被人绑上。还真是不走运时做何事都要碰壁啊,好不容易借着月光找到水桶,正要为后端解绑,乞儿却似察觉到他的心意一般,抓住水桶便纵身跃入井中。

闻得清越的噗通声,人影已是飞速下沉,张伟正担心着他如何爬将上来,他却轻巧地蹬着井壁窜越而上,并显摆地提着装满的水桶向张伟邀功。得亏没长尾巴,不然保准要翘到天上去,张伟心中打趣一声,又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停在原处,自己则举起水桶,将半数往他头上浇去,比起不久前才在泉水沐浴过的自己,无疑是他更需要打理。

他虬结的长发即便用清水冲洗一遍,也交缠成一绺一绺的,将黑白参半的发丝捋顺打开,但见不是头虱的粪便,结疤后形成的硬痂,即是半凝固粘稠的油脂。张伟一面将这些硬物混合着清水搓开,一面把发丝梳理得平整,待足足用去三桶水,才将头发与麟皴的面部为他清理一新,借着皎洁月色打量,若非面上的疙瘩皱褶以及散乱参差的胡须拖累,乞儿也够得上个周正的评语。

当然,也就仅止于周正,不惹人厌的水平。任他如猫狗戏水般,玩着转头洒水的把戏尽兴后,张伟才替他将长发拧干盘起,取出布带,草草扎了个发髻。忙完颈项与面上,张伟才做出动作,令他效仿着自己的举措,笨拙地清洗着身体。

将他照拂完,张伟则就着余下的大半桶水,把自己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也不清楚这好生地清理能否洗去抵触的嫌疑,反正他人事已尽,若实在找不到差事,赚不到资斧,便只有回九原山中寻些果蓏当作充饥干粮了。

唯一遗憾的是,城里的居民抱持着相当的警惕,即便他想在附近的庋(guǐ)架上借一件单衣,等以后富裕了归还,也找不到露天悬挂的衣物。他只得再教乞儿帮忙,打了一桶水,将两人的衣物给洗刷干净,闻不到半点刺鼻的臭味,然后忍受着下身的冰冷,裸裎着上身与乞儿回到句芒庙宇。

固然庙中漆黑一片,只有星月微光流泻在地,张伟还是注重隐私地将先将上衣脱下,悬挂成一片帘幕隔断,再指挥着乞儿将衣物褪下摊开,避免风寒,才钻入另一侧躺好。当然,他知道乞儿对自己腕上珠链的莫名迷恋更甚于自己,因此纵有帘幕相隔,还是在躺好后,将臂膀从下伸了过去,方才合眼入眠。

而他所不知的是,就在乞儿以脸庞贴近手链明珠之时。那蒙尘的瓀玟仿佛进化成无暇的白玉,有什么物质如同噫气拂动,细水流转,随乞儿睡下时无意识的吐故纳新而摄入。在他幽邃的意识海里,无形的风掠过荒楚荆榛的梢头,无形的水灌进泥淖渊涂的污洼,虽一时拨乱反正,端本澄源而不得,但经批拂浇溉,那晦暗窅冥的深处仿佛正有什么欲要破土而出,只消时日继续磋磨陶熔。

幸好暑天的热气还未完全消退,俟隔日早间,衣衫已是干了大半。今日乞儿似睡得格外香甜,纵张伟彻身抽开手,穿好衣物,他也没有醒来的意思,张伟便借机穿戴齐整,只身轻装上路,继续朝着南墙撞去。

许是捯饬一新,穿戴齐整的缘由,虽然他还是昨日破衣烂衫的打扮,但行人们的眼神却不似昨日那般厌弃敌视,估摸只将他当做个家中贫窭,不得不将洗得青白发烂的衣物穿将出去的可怜少年人。甚至更有几个挂着幌子的摊边店家卖力气地对他吆喝着,招呼着他过来享用早点。

奈何囊乏一文,他只能望着白花花的面点咽下馋涎,在吆喝声中快步走开,打量寻觅着招工的店铺。尽管今日已比昨日好上一些,也仅是好得有限,店家没有乍见即诟谇,勒令护院将他赶将出去,而是索寞地打量着他。但一旦他小心翼翼地问出招工吗等问题,店家则连连摆手,说出诸如不需,已满,小本生意等言辞来送客。

接连地折翼铩羽,就算不愿,张伟亦要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起来,反躬自省地总结着挫败的规律与经验。老实说,他态度已是足够恭敬,难不成临近战国时期,大伙都受用田子方那一挂,指着老板鼻子一通数落,问贫贱之人敢骄人乎,富贵之人敢骄人乎?他挠了挠鬓角,望向街中的行人们,蓦然发觉自己有些灯下黑了。

周以礼乐制国,男子二十行冠礼束发以示成人,小人燕居多以缁搓,贵族君子多以簪缨,不提发饰冠冕。童子至少年多以平梳分两髻,即各类影视作品中之哪吒形象;布衣未冠青年则拢发为一髻,属各类古画影视中男子最普遍形象;即便是类兵马俑,后来兴盛的编发,也会在头顶盘结挽髻。

但他又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原主一头断发将近短寸,来此三月,毛发就算生长得再浓密旺盛,也不过过眉梢而已,任如何竖发聚拢也难以归结在一处,除非要他效仿着“小将”被头发扯起紧绷着头皮强作个发髻出来吗。罢了罢了,张伟摇了摇头,总归一行不成,还有另一行不是。

发见了思维的疏虞之处,他当即站着街心向四处远眺,哪边有尘灰扬起,或是人流聚集,他便去向那里。咱们迎来送往,洒扫待客的厮养活计做不得,售卖力气的营生总干的得吧?但想法纵好,也架不住人家虽不以貌取人,却以形取人啊。

为防备宣人进犯,新绛正是加筑城墙的时候,但张伟刚凑到揽事的头儿左近,打听着有无差事,对方稍微审视一阵,看到他那可怜孱弱的身板,随即就摇头拒绝了。版筑之间也无处容身,张伟继而另寻他法,试图找些脚从担夫的句当过活,但结果都是往往如前,不由令他颇为不忿,在心中吐槽着:纵然原主羸弱瘦削,但耐力可谓绵长悠远啊,不见诸如长跑马拉松等运动员都是这般瘦长体型,真真个不识好赖。

总归有时代的局囿,不识金镶玉,张伟随手捡起一根地上的树枝,长长太息一声。固然他已有了石头铁蛋等学生,不愿再作冯妇,但作西宾舌耕重操旧业好似是眼前唯一的出路了。只是随着枝条在地上比划,一列列歪七扭八的籀文相继涌现,他连忙以脚掌擦去这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有道见字如面,光凭这手“草书”他能挣到个屁的学生。

劳碌一日,犹然是无功,被炎天光灼烤许久的张伟已是喉焦唇干,亟盼有碗清水润燥。仰头张望,甄辨着方位,其就在东南离城墙不远处,恰好附近有个供应版筑们饮水吃饭花销的草棚,他遂厚着脸皮过去,欲讨碗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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