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所食肆俱仿驿传而建,如今虽建制草昧,还未形成如唐时一体化的客栈,也够绝大多数花费使用了。甫近草棚,但见个瘦巴巴的中年汉子佝偻着腰,扛着桶清水走了出去,等他忙完回来,张伟方凑近店面,正打算开口,中年汉子已先他一步问道:“客官要些什么?”被人率先一步,张伟只好嗫嚅着道:“叔,能讨碗水喝吗,我身上财物都在旅途中遗失了。”
汉子倒是个爽利的好心人,连忙弯腰从桶里舀了碗水,递给张伟,并对他粲然一笑,“没事,不收钱,尽管喝吧。”张伟以喑哑声音道了句:“多谢叔了。”便接过陶碗,大口地牛饮起来。待一碗水饮罄,汉子看出他还有些干渴,又腼腆得不好意思多要,遂又舀了一碗,置放于他面前。
难得碰上这么个热心肠的,张伟饮完水,便想问询下是否需要人手,可中年汉子一见着守望的身影,人已是快步的走出草棚。张伟循着他的动向看去,但见汉子接过健妇的竹筐,便搂着妇人粗壮的腰肢,小心翼翼地回到草棚,看张伟犹在等他,汉子只道:“放在那儿就好了。”言讫,即安排着妻子坐上小几,在她腰背上一阵按捏。
“叔,婶子是闪了腰,还是背痛?”看张伟不请自来,老汉则和盘托出道:“是闪腰,我说由我来吧,老婆子非要逞强去送。”随他一声数落,妇人不由呻吟痛呼响中夹杂着辩白,“不是你连日说背痛,我才去的吗。”
“叔,这儿可有擀面杖?”虽不明所以,汉子还是为突然发声的张伟指明了方向,张伟连忙跑将过去取来,又递给老汉,“请婶子躺卧,叔拿擀面杖在她腰椎肾俞穴处,在髋上,腰背揉搓,对对对,就是那儿。”眼见汉子只知揉捏按摩伤处如隔靴搔痒,不晓放松患者肌肉,张伟连忙出言指点道。
“咱们这儿有热水吗?”孟秋暑气未消,成日燠蒸下自然没谁愿意喝些热的,“只剩桶里那些凉的,怎么了?”好吧,热敷与冰敷皆不成,只能尝试下冷敷了,将抹布浸过水后稍微拧干,张伟又道:“叔若觉得婶子肌肉松弛了些,再以此敷在腰间伤处。婶子记得切莫逞强,暂且就趴在这儿,等收工了,再由叔搀扶回去。”
“至于叔的背痛,平日记得多伸腰,入睡以前,不妨多仰卧屈髋屈膝,再轻抬膝盖伸展,睡时多以平卧。”终日劳作,最是伤腰背,似中年汉子这般年纪久积成疾,欲想根治已是微乎其微,只能通过护理锻炼以期缓解了。经张伟一番提点,彼此距离也拉近不少,“未想小兄弟竟通岐黄,真是多谢你了。”从那个亚健康的时代过来,成日久坐,腰背负荷比站立更甚,他没至而立,就已有些腰肌劳损了,他又如何能不怕其将军,提防提防。
“仅是知些医理罢了,实算不得什么能事。”要是知晓吐纳术,五禽戏,熊经鸟伸等传统技艺,他也不介意传授于人,毕竟医家之旨趣理念若《千金方》所言“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能相告已是很不容易了,咱们想遇上一个懂岐黄之术的,难啊。”话语里夹杂的辛酸,令他不由想起飞卫纪昌①这对相残师徒,又想起李醯(xī)相妒而谋害扁鹊,他旋即摇了摇头,时代总归是向好的,待百家争鸣的时代来临,为壮学说的诸子不拘出身将黔黎列入门墙,终会福延民间。可随之他又不禁哑然,而今有宣人恣虐,所向披靡,历史还能回到原有的格局中去吗?
微惘尚未散去,城墙上又下来了裸裎着上身的青壮,叫嚷道:“老魏,来一桶水,帮我搬将上去。”张伟立时从默存中回过神来,向老汉道:“由我来吧,叔就照顾着婶子。”青壮打量了他一眼,又扯着嗓子道:“这是你侄儿?钱放在老地方了,记得来取。”遂领着张伟走上马道。
一趟忙活下来,张伟又回了草棚,揉着酸痛的肩,酝酿了半天,张伟终于启齿道:“不知叔这儿,可还缺人手吗?”闻得张伟的话,夫妻俩对视一眼,又是一阵耳语商量,半晌才道:“叔这儿呢,小本经营,日子也过得清苦,天天早起不说,还受风吹日晒的……”听着熟悉的套话,张伟心头不由一片黯然,可随着妇人的数落又转瞬柳暗花明起来:“你絮叨个半天没个着落,是要寒人家后生的心吗!”被老妻一顿抢白,老汉不由瞠目瞪了她一眼,“咱们是实诚人,总要让小兄弟知个什么情况吧。”但气势摆得足,建议倒是全听进去了,旋即又对张伟诚恳直述道:“工钱老汉虽不敢保证,但伙食定是管你的。所以,小兄弟要是不嫌弃这钱少活多的营生的话,那便戊夜往前一点来吧。”
累日寻觅几度,终是找到了一份活计,张伟又岂有不愿之理。况前世以食为天,餐饮行当之见闻已屡见不鲜,哪家早点铺子不是丁夜以前就开始忙活?戊夜五更,多半是准备出摊的时候了。对方如此照拂,张伟连忙谢道:“如是,多谢魏叔照应了。”旋即又道:“魏叔为人敞亮,小子也不愿隐瞒,我略有些夜盲症状,届时还望魏叔提点照应一下。”
互相交底,双方更显热忱,老汉挥了挥手,“好说好说,稍后我带小兄弟去认认门儿。”而后才一拊额,“倒是忘了小兄弟如何称呼了。”张伟依旧是以原主之姓名相告:“小子姓赵,单名一个武字。”
此时已过哺时,到了收摊的时日,加上老妻闪腰,中年汉子将草棚简单收拾一番,即带着张伟与妻子往家中而去。其家倒是离城墙不远,就在城南靠东方向,约莫一刻钟功夫,三人已推着小车回到了家中。
老汉不单热情地留下张伟用饭,在听到其还有个不能自理的叔叔后,更是体贴地教张伟用过带回去一碗,等用过后更是催促着张伟早些回去照拂休憩。一想早间不告而别,又要早起帮忙,张伟也不多客套,仅道了声,“知道了。”便在夫妻俩“穷大方”的拌嘴声中辞别。
甫回到句芒庙宇中,却见乞儿如同被遗弃的狗儿一般,孤零零地守在原处,等待着主人的归来。他一感受到张伟的气息,立时冲至门前,撞入其怀中,若非魏大叔临行前又予了他个食盒,恐怕乞儿的晚饭都要泼洒。
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又抚摩了会儿他的脊背,终于慰藉了他的不安,使张伟得以牵着他的手回到土台附近。却见陶碗中空空如也,他为了等候自己,怕是一天都没有外出觅食。张伟不由又拍了拍他的肩,将食盒打开,把尚冒着的热气的晚饭递将给他,而后劝慰道:“往后就不要等我了,晚上我给你带,午间就记得自个儿出去觅食,不要饿着自己了。”可正囫囵扒拉下一口饭团下咽的乞儿,犹是一派茫然愣怔的样子。
终究还是言语不通啊,看来只能让他被动习惯于规律了。揉了揉发涩的眼眶,伸展会疲惫的身体,不待乞儿用完饭,张伟已率先回到熟悉的位置入睡。而闻得轻微鼾声传来的乞儿,立时加紧了速度,匆匆咽下饭团与菜肴,同样回到神像之后,头倚着土台,靠着张伟身侧睡下。
嗒然若酲(g)的梦境中,有如星英华从天外洒落,若玉露浸入涂泥,溅起无数飞尘,有清旷爽籁忽作好伴,似席卷一扫墟莽,拨开重重樊笼。
风雨时若,天渐得以清,地渐得以宁,乾坤抖擞蚩尤,胸中洗去尘气。
而正当此浑噩中苏生出一缕真我,得以坐照自观,俯察身外之时。由性灵主宰的乞儿却骤然停止了向好,任凭永夜再度笼罩长空,尘氛重新遍及灵台,可他却毫不吝惜流连,以喑哑的声音驱策言灵道:“草上飞。”
于是果真足下生风,若流彗般腾云驾雾般瞬息间离了木正句芒庙,出现在某户民居的房顶上。随其身形忽隐忽现,彷如缩地成寸,电光石火间,已是蓦然跨越千丈之远,来到了新绛高耸的雉堞上。“飞蓬。”伴着他低哑的声音响起,人已是纵身跃下高墙,肉身却违反常理得轻飘飘似一片落叶,若转蓬般悠悠飘落在展开追逐的两团疾风之间。
展眼忽见个诡异的碍事黑影,化为狂飙的阿尔泰几乎不假思索地挥出挟带风雷的一拳,“无欲速,无见小利。”可随那人一席话语道出,足以令他自傲的神速顿时迟滞下来,阿尔泰立时从化风中抽身,同样以言灵道:“惑!”
顿感一股污腻恶寒袭上心头,虽质远不及旧有苫盖于身体里的,但因风吹火,往往为害更甚,乞儿还是调动那为数不多的力量,以言灵喝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固然阿尔泰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言灵影响不了的人,但其本意就是为拖延一瞬,其再度凝为风涛,朝乞儿掷出一道趫捷(qiáo)的风刃。
却不想制约犹然如前,剽疾的风刃竟直若和风缓吹,阿尔泰立时后退一步作垫步抟力,又仿照扎古打坚实体魄打出一拳。他步伐沉重,势如万钧,直冲乞儿而来,然力有余却速不足,令乞儿得以从容地念出,“力强者,折春螽(zhōng)之股,堪秋蝉之翼。”于是那刚猛无俦的冲拳,霎时变作轻悠悠的微风,纵乞儿羸弱的胸膛硬受一击,也不能动摇分毫。
纵然眼底闪过一丝惊惶,阿尔泰也未乱了分寸,其立时闪身收拳,阒然捻指决拾,挑动那无形的弦,于是道道气箭怒发而近,逼迫着乞儿回应道:“道不同,不相…”可这恰恰是阿尔泰等候的契机,捻指立时摩擦发响指声,同“为谋”声响,气箭倏尔消散,一条火龙霎时盘踞在乞儿肩头。
火舌烈烈炙烤下,乞儿不由颦眉蹙额,拥有着这恶心气息的异类还真是花招百出,他沉下滋扰的心绪,索性施展绝艺,念道:“天在水!”名者,宇宙之表也,实者,万物之里也,名实若天水倒转,自将一切有源之法顷刻翻覆。
奄然感“苦痛”不听周身调遣,“威能”难以重现,从云端跌入尘泥的恐惧感蓦然袭上心头,即便欲彻身避让开来,可陡然回到凡俗之中,又怎能习惯?乞儿并未给他适应的机会,一步踏出,追上他的身形,纤瘦的手臂徐徐伸展打出一拳,口中同时念道:“力弱者,能裂犀兕(sì)之革,曳九牛之尾。”在其赋予加持之下,浮泛的一拳却悍猛无匹,阿尔泰顿时如败絮飘飞。
心血激荡溢出口鼻,又觉锁闭的“苦痛”正在重新回到正轨,可胆气尽丧,但看月光下那人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如岳峙,哪还有意气恋战?固然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也架不住以命相填,他立时惶惶如丧家之犬逐北,频频回望那人是否追来。
假使他尝试调动“苦痛”,定能发觉言灵的束缚已然无存。事实也是如此,比起眼前油尽灯枯的孩子,接连强行驱动言灵的乞儿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灵台最后一点清凉如风中残烛,又将再度被粘腻的黑暗所包围。看着那不速之客终于彻底远去,乞儿也放下戒备,对旁观了许久的孩提皱着眉道:“说说吧,缘何被追?”
似是看他不知如何称呼,乞儿只好开口道出名姓:“老身名为公孙龙。”孩提却没有回应公孙龙的疑问,而是低声断续地向他请求道:“公爷爷…您神通广大,能请帮我…找一个人吗?”固然想提醒孩提公孙是乃复姓,自己还正值花样年华,但见他行将就木之态,眼神小心翼翼,又怎忍无味地与之辩白,回绝他最后的期望。
“有与他相关的物事吗。”听得老人所问,孩提立时从怀中取出那片珍藏的桑叶呈上。老人枯指轻点于叶上,诵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言讫,忽有噫气生,轻轻托举着枯萎的桑叶彷如回生归根。
二人追随着飘摇的桑叶,一路回到城下,有“扶摇”与“转蓬”陟降,未用多久,已是悄无声息地来到城中。兜兜转转,未想竟又回到城东,看着眼前熟悉的街道与木正句芒庙,以及落回孩提掌中的桑叶,饶是师传曾言子不语,他也不得不感慨到造化玄妙,风云际会。
“就是此地了。”公孙龙没有言及相识,只是静静看着孩提视若珍宝的将桑叶放回怀中,而后登上踏跺。庙门大开,借着流泻入内的月华,他又一次看到了先生的身影,看到他半卧在松软的茅草上,背靠着坚实的土台,眉目如重峦般深锁不展,不由面容复杂地唤了声:“先生。”旋即向他恭敬地弯腰一拜。又走下阶除,朝着助他完成最后心愿的老人歉意一笑,再度磬折了腰肢。
他弯下的腰背久久没再挺直,公孙龙不由唏嘘着道:“小骗子。”随老人喟叹声落,忽有一阵晚风流转,那磬折着腰背的孩子,终于不为尘世苦难所累,一身衣物蓦然萎褪而下,形役之枯槁髑髅悉数化为齑粉坌尘,在空中飘飘扬扬。
任凭那蕴藏着无上威能,汲取了主人血肉的珠玽滚落在地,诱惑的低语在耳畔喋喋不休,老人只镇静地抓住那片摇啊摇的桑叶的叶柄。桑叶是先生当作谢礼赠送给孩子们的良言或是愿景,其余兄弟的皆随身被大火烧成灰烬,碾落成泥,唯有他一直贴身珍藏着。老人固然不晓此来历,却也晓斯是孩提之爱物。
借着轻柔的月光,但见那片枯败泛黄的叶面上,镂刻着宛若蚁蛀过的籀文小字,公孙龙凝眸望去,但见上书:“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以他之学识,自然知晓此歌出于《礼记·郊特牲·伊耆氏腊(zhà)辞》其本意是祷于上苍百神,冀望各种灾祸退去,莫要为害人间。
因此,他不得不转动身子,向着里间那道熟睡的身影,谇道:“大傻子。”虽然公孙龙能理会那青衿其间夹杂的愿景,乃出于希望这个孩子回到正统,拥有更好的归处与道路。但,世事已岂能尽遂人愿?——这个他不知道名姓的孩提,最终应验着神农氏的歌谣,在此刻归尘化土,石反其宅。
人生苦短,离别苦多,尽管数历分袂诀别,尘世有若樊笼絷维,他也无法看淡有人在其面前谢世。只是,他的时间亦为数不多了,损耗严重下,仍使出三次改易名实性质的言灵的代价是最后的真灵正在飞速泯灭。他不得不抓紧惊丸,将师传那辈的“遗物”捞起,而后同那片桑叶一并放入青龙下颔以隐介藏形。
匆匆做完一应,他亦回到句芒土台盘膝坐下,但见张伟腕上的手链迸发出迷蒙的嘒光,明珠上涌现出一团漆黑的字眼。奈何那些字体既简朴又艰涩,固然齐整而美观,他却甄别不出成句的含义,只能隐隐姑妄辨别出牺牲之牲,坟包之包,大我之我,别离之离四字。而就在此时,窈然无际的黑暗终于吞噬掉微弱的性灵,将永夜里的那抹微光彻底抹去。痴傻的乞儿则再度接管起身体,挠了挠发痒的头皮,似是不明缘何会以这种姿势入睡,但他亦不求了然于胸,只是转变为舒服的侧身躺卧,倚在张伟手边安然睡下。
……
而与之同时,夤夜里驰骋着骏马逐逐追索的扎古打忽而勒紧缰绳,夹住马腹。当其抽动着鼻翼感知到那丝属于阿尔泰独有的腐臭气息后,不由打心底流出出嗜血狰狞的笑意,他徐徐安抚摩挲起正在颤鸣激动的刀鞘,对着前方夜色道:“终是,找到你了。”
①:出《列子·汤问》,原文为“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虽结局为“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涂,请为父子。”但也掩盖不了师门同业相杀相残之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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