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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包滩的柳树一年四季变换着不同的颜色,红柳林里两只小鸟在相互追逐,一雌一雄。

敖包滩上有英雄的三爷和四爷,沿袭下来好男人要当兵的传统。就连苇塘里的苇子都排成队直溜儿的站着。跟国育哥一起当兵的还有这滩上统领一帮虾兵蟹将的小老叔儿,也就是我的父亲。当兵那年父亲只有十七岁,穿上军装走的时候,在石头堆成的敖包上摆上了几块石头,跪下磕了头,然后几步一回头,离开了敖包,离开了家……

祖母送了一程又一程。靠着那棵村口的大柳树,足足站了一个晌午,望穿地平线上的草原寻找自己最小的儿子。作为母亲,祖母是深明大义的,对儿子的不舍是私情,是自己的一份私心。当兵报国也是儿子唯一能从农村走出去的途径。祖母又何尝不想让儿子有出息呢?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科尔沁草原。祖母一病不起,在炕上足足躺了半个月,体重少了近三十斤,大着的肚子瘪了回去,大圆脸瘦成了尖下颌,高颧骨突兀出来,下眼袋垂下来一个坑儿,脸色发青,说话没有力气。想想祖母晚年得子,生我父亲的时候祖母快五十岁了。舔犊之情,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爱着,一口一口地嚼饭喂大的。顺毛摩挲着长大,祖母更怕孩子出去会被人欺负。祖母每天都会去告别的路口待一会,望一会儿远远的路的尽头,直到泪水模糊了双眼,想儿心切。只要吃一口好吃的都会先流泪,咽不下去,她想给小洲留一口。这就是母亲,母亲对儿子的爱,明明知道儿子在外面挺好的。有一种冷叫你妈说你冷。

经过严格的体格检查,通过了各项严格的测试,还有政治审查。父亲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绿军装。说来还要感谢国民党伪军,抢了曾祖父的车马,解放后,我们家族成功地划成贫农。

自从穿上了军装,父亲就开始对自己的严格锻造,从一个进步青年变成一名合格或者更优秀的军人。在新兵连每天主要训练:队列、擒拿、战术、体能等等。

五公里负重越野、100米冲刺、蛙跳、俯卧撑、单腿伸登、组合体能练习等样样都要练得认真。仅仅是卧倒父亲就练到胳膊肘都磨破皮了,一层接着一层的血嘎巴,这一层还没有好,老的一层嘎巴又出血了。父亲就这样在训练场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其他人训练的时候,父亲跟着训练,等到大家休息的时候,父亲还要吃小灶继续训练,背包和行李已经四十斤了,父亲还要在行李里面放上四块红砖,一直训练到深夜。脚上的泡一层接一层,水灵灵的泡磨破了钻心的疼,等到老茧覆盖上老茧就变成铁打的皮肤,变成钢铁的战士。

父亲从小体质就弱,祖母高龄产子生的我爸,生下我爸的时候,祖父整天喝酒玩乐已经不怎么回家了,火炕几天也没有人给烧,家里甚至也没有烧柴。父亲小的时候,哭声也小,应该是底气不足,白天黑天的哭。祖母刚刚生产也没有体力干那么重的活儿,父亲也冰出来病了,眼睛从小就肿眼泡儿,肾脏一直不好,新生儿缺营养,当时啥吃的也没有,祖母没有奶水,人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父亲缺钙特别严重,感觉腿软,手指向手背的方向掰都能扣上手背,指关节没有钙化好。父亲的性格非常要强,不想拉战友的后腿,天黑跑五公里武装越野,望着训练场上弯弯的跑道要跑十二圈半才能完成,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咬紧牙关,自己心里默念要用鼻吸气用嘴呼气,在一次次地死去活来中渐渐提高成绩,据他自己说,后来五公里可以跑进二十六分钟了。

队列训练对父亲来说更难,他先天缺钙腿软,每次都跟其他战友不同步,总是会被拿出来单练,父亲是宁可身受苦,不让脸发烧的人,堂堂的男子汉,凭什么只有自己练不好?他把腿肚子绑上十斤重的沙袋沿着训练场的直线说不上要走多少个来回。自己给自己喊口令,一边走一边修正动作,直到满意为止。部队是一个大熔炉,不管你是什么铁肯定能炼成钢。

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父亲成了老兵,被分配当了汽车兵。一次出任务,父亲开的车路遇山洪,看不见路。山路很窄没有办法后退,只能坐在车上靠边等着,水位越涨越高,先是没过了车轮,父亲观察水位还在上涨,只能推开车门站在车的驾驶室顶棚上,水慢慢没过了汽车顶棚,没了父亲的腰,没了父亲的肩,最后父亲只能仰着脸向天上看,听水声哗哗地在耳边作响,他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

月亮像一只坛子,它什么都能咽下,除了黑暗。而晚风中越来越浓的夜色是一群黑色的魔。月亮的周围有无休止的黑蓝墨水,一遍一遍洇湿一向坚硬的心。

他不能离开汽车,此时完全有机会游走,父亲从小就是在水边玩大的孩子,他在水里就像一条大鲤鱼。父亲在期待,河水如果不再涨高,就可以不丢了车逃跑,战场上战士的枪是不能丢的;作为汽车兵,汽车更是不能丢,况且车上还有部队急需的物资。部队的汽车本来就很少,如果车丢了回部队没有办法交代呀!在冰凉的水中父亲从早上挺到太阳快卡山了,水还真的没有再涨,哪怕那么一点点儿。父亲想过自己才十八岁,想过如果水再涨,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亲生的父母了,想过心爱的姑娘,想过未来的孩子……可是什么也无法抵御冰凉的洪水对身体的打击,彻骨的寒冷,无情地一点一点带走热量,唯有意志坚定,才能立于水中若定海神针。他对天冷笑过,笑老天轻薄了自己,还没好好看过这世界就取他性命;他哭过,哭自己还没有好好孝敬爹妈就白发送黑发。一切都要承受了才知道结果,生命是如此的弱小。

等到能看见路了,父亲的汽车却无法启动,父亲打开机器盖子,借着月光拿着螺丝刀开始修车,先拧下旧火花塞,换了一个备用的,把空气滤清器拿下来晾干又装上,这时父亲爬上车再次启动,车还是不行,父亲只能原地等待救援。夜里在山上能听见野兽的叫声,父亲在水里泡了一天,晚上还要熬一夜,困极了饿极了,身上瑟缩着往一起聚,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是军人,我能挺过去。

第二天的中午才等来后续的战友,一路把父亲的车拖回了部队。由于在部队的表现优异,父亲很快就加入了党组织,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组织上想让他留在部队继续当新兵的汽车教练,可是父亲的脑海中有一张宏图……

父亲的想法就是回到魂牵梦绕的敖包滩,他要凭一己之力改变敖包滩的落后面貌。就在改革开放的初期,父亲退伍回到了故乡,他似乎辜负了祖母的期待,但是祖母还是非常宽容地接受了儿子回家的现实。

说媒的给父亲介绍对象,今天来一个说媒的,父亲不同意,明天又来一个说媒的父亲还是不同意,门槛子都让媒人磨平了,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后来祖母索性就不管了。单眼皮的不行,姑娘胖的也不行,后天说人家没文化还不行。或许是媒人眼光太差,那么长的时间也没有拉过来红线促成一段好的姻缘,时间长了,媒人也懒得来了。父亲倒是对婚姻这件事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父亲觉得缘分就近在眼前,没有必要着急。

父亲倒是经常去乡政府找党委袁书记汇报思想情况,因为父亲是党员,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是父亲还是有私心的,他相中了乡政府的妇联主任兰兰,兰兰大眼睛双眼皮,身材瘦高,亭亭玉立,能说会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那可真是里里外外十里八村无人能及,泥腿子都不敢高攀的人。

在父亲心里,她像是飞舞在针尖上的蜜蜂,没有人知道她要开辟多少条新路才不会重蹈覆辙。车前草无法阻拦车轮对自己的碾压,压过之后只在叶片上留下几个窟窿,却依旧绿得发黑。女人似潺潺溪流,鸟儿振翅高飞,它的翅膀从写实渐变到抽象,仿佛高山上的雪崩是由她而引发……

这就是后来成为我母亲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让我的父亲找到了那个非他莫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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