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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的方言叫河南话,细分起来,黄河以南的河南话和黄河以北的河南话依然略有不同,封丘和延津的方言偏北方,更接近开封官话,与洛阳官话平分秋色。周文兵在封丘方言的沁浸中长大,和别人不同的是,他对方言毫无认同感,十分厌恶,在他看来,说方言是一种“很土”的行为,完全没有说普通话更显文雅。人们往往这样像他这样想,认为与生俱来的东西太过“普通”,认为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才算“高大上”,桂林人觉得山水“土”,西安人觉得古迹“土”,上海人绝不会在外滩拍张照片还要挂在客厅里,XZ人从不认为爬到高处就真的可以净化心灵了!而周文兵一直觉得,老家话的发音实在是难听至极:“中”,“信球”,“弟儿们”,“弄啥嘞”,“老鳖”,“孬孙”,这些话光听着就让人尴尬的没地方躲!万幸封丘一中强制要求学生说普通话,所以校园里听到的基本是普通话了,要不然周文兵早就被尬死了。管佳是封丘一中的漏网之鱼,本地方言的顽固分子,她太爱说乡音了,完全无视学校规定,每次她说方言的时候,周文兵总是皱着眉头,提醒她要说普通话,管佳天性质朴,不觉得说方言“土”,反而觉得周文兵满口普通话相当“洋蛋”!“洋蛋”是一种骂人的方言,“蛋”是傻瓜的缩写简称,“洋蛋”是指那些吃自家饭说别人家好话的傻瓜,以及飘洋过海而来的傻瓜们。封丘方言中也有一些只在当地文化背景中合理的存在,比如说长辈喊晚辈的时候,或者姐姐哥哥喊弟弟妹妹的时候,可以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妞”字以示亲昵,这个“妞”字在方言中不特指女性,不分性别,可以男女通用。赵大锤的爷爷可以喊他:“大锤妞”,刘超猛的叔叔可以叫他:“超猛妞”,王建军的姐姐可以喊他:“建军妞”,合情合理,不算冒犯。管佳有几次喊王伟时喊:“王伟妞”,王伟并不介意,作为土生土长的封丘人,他认可这种叫法,这样的称呼反而显得朋友们的关系特别好。忽然有那么一次,管佳递书给周文兵的时候说:“文兵妞,把书递给赵丽珍。”周文兵立刻皱起眉头,目露凶光,不接书,只恶狠狠地问:“死胖子叫我什么呢?”管佳明知道周文兵不喜欢这种叫法,只不过她完全不在乎,又很喜欢尖刺周文兵,重复道:“姐姐刚才叫你文兵妞啊,怎么啦?不喜欢?”周文兵眯着的眼睛里面仿佛飞出来一百把小刀子,肩膀不自觉间抖动了起来,咬着牙提醒这个白痴丑胖女生道:“喊我周文兵或者叫我老周都可以,不许用那种恶心的方法称呼我!”管佳:“噢~”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敷衍了周文兵这一次,过几天,又喊他:“文兵妞,把盼盼妞的铅笔削一下给她用。”这次她可不是无意的,这次分明是故意的!管佳和周文兵一直是互相看不上对方的死党,跟年龄差距太小的亲姐弟一样天天吵架。周文兵继续凶她,不许她这么叫,却又没办法打死她,法律还不允许这么做,法律还真是严格!又过了一些时日,金盼盼觉得这种叫法很好玩,也开始整天喊他“文兵妞”或者“文妞”,周文兵一边踢管佳一边拿书打金盼盼,又无可奈何,只好装作没听见,后来慢慢听习惯了,虽然还是无法接受,却因为听的太多,熟悉感冲抵了好多厌恶情绪。事情往往这样,时间会把一切的好与坏慢慢打磨成生活里的平淡,时间会淡化一个人长像上的美,也会淡化一个人长相上的丑,不管与多美或多丑的人做朋友,相处太久后都会觉得他是个五官端正的人罢了,时间会把喜欢研磨成讨厌,也会把讨厌研磨成细细的喜欢。周文兵不喜欢别人喊他“文妞”,但他知道“文妞”这个名字是对他的称呼,当管佳和金盼盼喊“文妞”时肯定是在喊他,不是喊别人,虽然讨厌,也知道是要和他说话了。雨停了,天晴了,栏杆旁,万里无云,金盼盼笑着对周文兵说:“林叔叔请我周末去他们家玩,给我准备了好吃的呢。”周文兵已经无礼地忘记了帮他付账的恩人,蓦然问:“哪个林叔叔?”经金盼盼提醒后才想起来那个看起来像是警察的林叔叔,也突然想起他家那个搞艺术的,比金盼盼大不了几岁的林哥哥。大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而少年很难臆测出大人们的算盘打到哪里了,如果说门当户对的话,一个局长的儿子,一个局长的女儿,倒也差不多,林叔叔大概是想着早点为自家不争气的儿子铺垫铺垫,机会总归会大一些!这些大人世界的心机金盼盼完全不懂,她始终是那么无邪,那么傻傻乎乎,如果你直言告诉十五岁的女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友谊里也会有些小套路,那么她一定会目瞪口呆不愿相信,更不知道真诚相待有时候也需要小小的欺骗作为铺垫。周文兵已经懂了一丁点,思付半晌,点点头,叹道:“也好,如果这是你的故事句号前的那一段章节,那么也是本不错的小说啦。”金盼盼没听懂周文兵的这句话,她能搞懂的事情本来也不多,一场秋雨将大部分树叶打落了,最容易使人生病的初秋已经过去了,渐渐走远,雨后的天空蓝蓝的,几缕云做的丝线悬在远方的晴空里。风吹过金盼盼鬓边的长头发,那是从马尾辫里逃出来的几缕秀发,随风飘动,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天空很开心,金盼盼也很开心,忽然换了话题,笑着怨叹道:“哎呀,学校门口卖烧饼炸串的光头老板怎么这么多天没过来了?我好想吃炸蘑菇夹饼呀!”周文兵不想在金盼盼开心时说扫兴的话,但他们已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互相了解,常在一起玩,没什么特别让人眼前一亮的全新故事,所有的经历都是过往经历的再次重复,所以平日里互相打击,互相取笑,关键时刻不离不弃才是好朋友的常态。笑着责问她:“前两天你是不是偷偷吃冰激凌了?我怎么听别人说你去吃冰激凌了?怎么样,吃的开心不?”金盼盼立刻提防起来,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问道:“谁说的?你记错了吧?我金盼盼怎么可能管不住嘴去吃不该吃的东西?你也太小看我了!”周文兵似笑非笑地望向她的脸,他非常了解她,当她说谎的时候,总比平时更理直气壮,表情也更诚恳,所以根本不用签字画押摁手印,就已经明白她干了什么事了!只笑了笑,并不准备继续纠缠这类芥豆小事,只不过借此敲打敲打她,好让她明白周文兵“有像父亲一样在监护她!”仰起脸眺望着天边的丝线云,两道并行的丝线云像琵琶上的弦,仿佛有一位仙女在给另一位仙女弹一曲《东风破》,可惜周文兵肉耳凡胎,不能听见。趁他片刻走神,金盼盼赶忙转移话题,生气地问:“我听说你给李军打电话了?你俩有什么事瞒着我?快说!”周文兵扭头看着金盼盼,只觉得这傻子连自己的事情都闹不明白,还总喜欢把不相干的人往爱情上隐喻,如实相告道:“我让她帮我找一找《脂评本》,我在封丘的书店里找不到,看看郑州的书店里有没有?”金盼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奇地问:“什么是《脂评本》?”周文兵给她解释:“《脂砚斋批评石头记》”,金盼盼依然没听懂,而且大惑不解,问:“谁谁谁批评石头记?他干嘛批评石头记?石头记犯了啥错?”周文兵叹了一口气,知道金盼盼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用通俗的话解释道:“《脂砚斋批评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这本书有好几个名字!”金盼盼笑着倚在栏杆上,“哦”了一声,好像懂了,又好像懂得不多,少顷,又真诚地问周文兵:“什么是《红楼梦》?我怎么没听说过?”周文兵脸色一沉,抬脚便要踢她,骂道:“给老子滚远一点吧!”

周文兵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按捺不住的旅行冲动,这个冲动的目的地在一个很远很远的,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那地方山高海阔,风急云卷,人类渺小的像一滴水,那地方有一个小木屋,有两亩地,有几只羊,还有一个干净空灵的女生,并不漂亮,也不有钱,但是非常懂他,可以告诉他很多困扰着他的问题的答案,带着偶尔迷茫的他继续向前走,周文兵坚信世界上肯定有这个地方,只是他还没有发现而已。他也明白这样的愿望和青春期的迷茫有关,和逃避心理有关,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人生的取舍,关于自我价值和公认的社会价值之间的冲突,他有很多地方困住了自己,始终找不到问题的答案。老师和家长们常说,不要想太多,先好好学习,等出人头地的时候再去找答案,别怕吃苦,别怕学习累,等出人头地的时候再好好享受!可是周文兵总是按捺不住地忽地乱想,难道世间的事只有加上出人头地的标签才有意义?一个独立的“我”,如果非要加上一个成功标签才是“我”,那独立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个古怪的想法彻底害了他,使他陷入迷茫,陷入心里很难受的痛苦。他的叛逆期比别人严重的多,经常做一些没人理解的事,说些没人理解的话,考虑一些正常人从来不考虑的问题,喜欢一些没有公认价值的东西,他不是好学生,大部分同学对他的评价非常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性格中就有种“走远一点”的倾向,特别喜欢漫无目的的走出去很远,在日落时候再疲惫至极的回家,大雪纷飞的冬季里,一个人沿着麦田中间的田埂和南边河堤上羊肠小道长途跋涉走到大梓树下,那是距他家很远的地方,棉鞋被雪和泥湿透了,保暖衣上全是汗,鼻子几乎被寒冷的空气冻僵,站在大梓树下,一个人,他非常喜欢那种疲惫到什么事都记不起来的感觉,很开心,但是回家后的惩罚严厉的难以置信,这种行为在爸妈眼中与疯子无异了!这个社会有一个完整的公共价值观,每个人都在用这套价值观要求自己,每个人也都在用这套价值观要求别人,像一张结的密密的网,每一根丝线都有它的公共意义,却始终身不由己,容不下真实的“个体”。金盼盼管佳王伟是周文兵最好的朋友,而且大概率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他很珍惜他们,绝不愿意失去,可是在他心里仍然有一个非常自私的想法,这个想法不适合公开说出来,那就是他还没遇见愿意去了解他的人,就像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日一样,没有人真的了解他,没人要来了解他,这不是说周文兵想要女朋友了,而是希望有真正了解自己的知己。买了摩托车后心里特别开心,每次油门拧到底离开县城心情都很好,走得越远,心里越轻,憧憬着未来的某一天,那个更强大,走得更远的周文兵,终于挣脱背后千丝万缕的线,与过往的一切再也不见。上课时“无聊”的时间很多,和王伟筹划人生的第一次长途骑行,计划良久,却被雨水淹没,日子一天连着一天,照样没意思,晴好的天气让人恨不得立马生出翅膀,飞到外面去。戴着耳机听着歌,倚在栏杆旁看风景,管佳走上来把他的耳机从耳朵上拽掉,凶巴巴地嚷道:“你竟然敢在走廊里听歌!不怕巡查老师?”周文兵皱着眉把耳机重新戴上,解释道:“二十一班那个女生也在栏杆旁听歌,巡查老师从楼梯上来会先看见她,我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而且今天周六,下午放学就算周末时间了,这会儿巡查老师肯定犯懒了,也在打算着回家的事情,不会上来检查咱们的。”管佳才不管二十一班的女生,絮絮叨叨骂了周文兵两句,提醒他:“人家被开除,你也会被开除!”管佳把他的耳机没收了,锁在自己课桌里,放学才想起来给他,还要再骂他两句,又好心地建议道:“你可以听听赵不易的歌,很好听。”周文兵没听过赵不易的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挺不错的,绕着舌问管佳:“赵不易到底容易不容易?”放学后继续倚在栏杆上听歌,看着周末离校的学生一波一波散完,良久,二十班教室里已经没有人,倒数第二离开的毛哥端着自己的保温杯,过来拍栏杆旁的周文兵说话:“文兵妞,门不锁了,你走的时候记得锁门。”毛哥一直是很正经的人,从不随意开玩笑,所以周文兵很尊敬他,见他竟也拿自己不喜欢的称呼说笑,笑着道:“毛哥不要搞我,喊我小周就可以了。”毛哥走后周文兵又在栏杆旁站了好久,耳机里从《东风破》到《发如雪》,同学们已经散完了,整个教学楼空空落落,周文兵轻轻跟着耳机里的歌声唱着歌,他的五音不是特别全,但此时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高二时有一次他上课偷偷戴耳机听歌,结果太忘情了,跟着耳机在耿大头的课上很大声的唱起来,于是惩罚空前严厉!从那以后周文兵听歌就只听歌,戴着耳机一般不会跟着哼唱,避免忘情时会不自觉唱的非常大声!楼下空旷的校园里有人打羽毛球,是文科班的傻瓜们,那些傻瓜们天天追偶像剧,傻掉了,也把自己的人生想象成偶像故事,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偶像标准来。他们在校园里打羽毛球是因为偶像剧的青春校园就应该和漂亮女生打打羽毛球,聊聊天,而不是因为喜欢运动。文科班是早恋的高发地,他们模仿偶像行为当然包含早恋,还有三角恋,四角恋,五角恋什么的,越乱越有趣,越虐越青春,相当了不起。周文兵看着文科班的人有些碍眼,不愿意再看他们了,于是锁了门去操场上看踢球,而且操场的看台是看日落的好地方,时间到了,夕阳向晚,该去操场了。暂停了音乐,把耳机摘下来藏好,缓缓通过落叶缤纷的校园,路过食堂门口,远远看见管佳又在垃圾桶旁边吃烤红薯,不理她,再往前走。男生们从宿舍小门涌进涌出,去食堂或去操场,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篮球场上有队伍在打篮球赛,也有男生教女生打蓝球,周六的傍晚心情闲适,也不担心早已经溜回家的巡查老师还会再突然出现。空旷的篮球架下面,男生正在认真给害羞的女生演示投篮的手势方法,这是互有好感的少年萌生爱情的开端,只是当事人双方要到很多年成为夫妻后才会意识到他们的故事是从夕阳里的篮球架下开始的。走到足球场,坐在看台高处,再扫一眼整个操场,并没有检索到巡查老师的身影,海棠树后面躲着的也不像是巡查老师,便放心大胆地戴上耳机,继续听《不能说的秘密》。足球场上今天有比赛,学校里唯二的两支足球队经常相约在周六放学后来一局,先分了输赢再离校回家过周末。周文兵认识这两支球队里的大部分人,刚上高中那会儿,金盼盼非要拉着他参加足球队,他去了,当了一段时间的守门员,后来实在提不起来兴趣,百般推脱几次后大家也烦他了,不带他玩了,倒是金盼盼当了两年的二队荣誉队长,天天和男生们在一起打闹,一队二队一半人追过她,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才是金盼盼的真命天子,只是没想到这个女生太无邪,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意识不到学校里一个男生对她“格外好”和她爸爸哥哥对她“格外好”之间有什么区别,最后没有人追到她,大家习惯性把她当作年纪过小的小妹妹对待,哄着玩,带着吃饭,偶尔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周文兵从二队出来后他们又找了一个超级壮的守门员,一米九,二百多斤,下盘超级稳,四肢很灵活,喜欢连人带球一齐扑下来,一队好几个人都被他死死抱擒在怀里过,那姿势既不文明也不舒服,所以一队的人悚他,近来比较喜欢远射。周文兵无所事事地看完了整场比赛,耳朵里的《东风破》不知唱了多少遍,感觉周杰伦的嗓子都唱哑了,比赛结束,有输有赢,队员们放松下来离开足球场,场边儿上女孩子们提着装普通运动鞋的袋子去球场上接人。比赛结束后的场地交给了足球爱好者们,他们分别占住两个球门,稍微再玩一会儿。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周文兵一抬头,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狼牙月已经出来了,不消片刻功夫,最后一抹夕阳像掉进池塘里的鱼,“扑通”一声没有了。天色悄悄暗了下来,到了操场大灯亮起的时间,可是照明灯在上一个雨夜闪爆了,还没有修好,场上越来越黑,只有远处住宅区的些微灯光映在操场里,也不甚分明。白色球门框被黑夜紧紧包裹着,有种悬空的错觉,像发生在人间和幽冥界边缘的超自然现象。学生们陆续离开操场,周六也没有孤男孤女留在操场里散步,情窦初开的人都离校去外面了,外面更宽敞,更没有突如其来的巡查老师质询二人的姓名班级!周文兵依旧坐在空旷的看台上面,夜幕笼罩在他身上,凉意像水一样包裹着肌肤,有点冷,不太舒服,可他贪图这一刻的安静孤独,并不愿意离开。小城的夜空如水,静谧时隐约可以听见农村的鸡鸣狗吠声,这说明小城真的很小,又很穷,总得来说也不过是大一号的农村罢了。看台墙外面有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大声笑,笑起来是:“哇哈哈哈哈哈”的声音,她的肺活量很好,一口气笑了好久也没有停,和她搭话的男人的声音倒是过于沉闷了,根本听不清楚。车水马龙的文化路上,有一点嘈杂的喇叭声隐隐传来,也有麻辣烫的香味飘进来,闻着超级舒服,操场墙外面文化路的临街店铺上有一家麻辣烫店,周文兵去过好几次,也知道他家的奶茶很好喝,第一次是金盼盼请他和李军喝的,之后很久都赞不绝口。麻辣烫的香味顺着呼吸道流进肺里,肺兴奋地拍了拍隔壁的胃兄弟,于是隔壁的胃兄弟开始敲锣打鼓响不停,周文兵饿了,决定就去吃那一家的麻辣烫。出校门往西走到文化路不算很远,还没有从操场走到学校大门的距离长,周文兵首先想到的是找个人陪他一起去,毕竟一个人吃饭总归有些孤单,可是金盼盼已经回家了,她爹开着酒厂的破卡车像拉猪一样把她拉走了,王伟也不在,管佳在学校里,可她太啰嗦,整天叨叨周文兵,周文兵不想请她作伴,回到宿舍,除老六外一个不在,问老六:“他们几个人呢?”老六讲:“去网吧了。”此时周文兵不想去网吧找他们,无奈,找不到搭档,便独自下楼往外走去。校园里又空又安静,路灯晦暗,花坛不语,丐爷在他通过大门时紧紧盯着他,周文兵不想和这个老人起冲突,低头顺眉走过去,一言不发,这个世界不需要他证明自己是个好学生的时候,他也不会努力去证明自己是个讨人嫌的坏学生,温驯的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校门口的文具店和小吃店大多已经歇业了,店门锁的紧紧的,比剑门关都密不透风,做学生生意就是有这个好处,学生周末了,他们也可以放假,不像其他地方的门店必须每天开门待客,连个休息时间也没有。沿着振兴路往文化路上走去,法桐树的落叶像谷仓一样堆在每颗法桐树的根部,被环卫工用扫把压实了,不会再被风吹的满街都是。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叫叫嚷嚷着从一中家属院大门口冲出来,蹲在法桐树下用打火机点落叶玩儿,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调皮,也最大胆,大人们害怕的东西他们都不怕,弑龙搏虎,决水纵火,什么都敢做,也最容易搞出来大危险。周文兵慌忙赶上去,一把将小孩子的打火机抢过来握在手中,平时大家说他是个讨人嫌的差生,现在正是讨人嫌的差生发挥作用的时候!便拿出一副恶狠狠的语气上前骂道:“在这儿干啥呢?谁让你们玩火了!”两个小男孩本没留意到周文兵走过来,吓了一大跳,猛回头看时,一个看起来十分像流氓的大哥哥临然而立,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打他俩?吓得忘了跑,呆站在原地。周文兵便举起打火机,照着没人经过的马路摔了个“砰!”一声炸响,像黑社会骂人般骂道:“小孩子不许玩火知不知道?是不是不想活了?!”两个小男孩早吓得噤若寒蝉,板身立在法桐树下,不敢应答。周文兵见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如此怕自己,便有些得意忘形,又挺起胸膛,威风了不少,趾高气扬地叫道:“你们打听打听,我刘超猛打哭过多少个爱玩火的小孩儿?再玩火也打你们!听到没有?回家睡觉去!”骂完两个小男孩终于楞回神来,飞也似地跑回去了,消失在一中家属院拐角里。周文兵看着他俩进大门,自己也赶忙走掉,不知是骂了哪个老师家的公子?心里突突的,又紧张又想笑,希望学校里没有叫刘超猛的同学,不然这可是口一脸懵逼的巨大黑锅。拐弯到文化路往麻辣烫店走去,两步三步四步走到了,选一份麻辣烫,要一杯奶茶,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夜色中的车水马龙,慢慢喝奶茶,慢慢吃饭。店里面的食客里有几个一中的学生,和周文兵一样穿着校服,但是互相不认识,各自吃各自的。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黄毛社会男,搂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社会黄毛女,甜甜黏黏分不开,一边亲嘴一边吃饭。店里却没人觉得这种反差有多奇怪,这年纪的人一半在上学,一半已经结婚,繁华盛世也是眼前的事,战争和饥馑的时代未逾百年,小城的习俗仍然提倡早婚早育,早生贵子,十五六岁的少年初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两三年,染个黄头发,找个染黄头发的女朋友,是一件很积极向上的事情,在封丘一中校园里,十五六岁的男女学生必须保持好两米的社交距离,少一厘米也不行,没读书混社会的话,又大可不必如此,男女之间保持什么距离都可以,不然怎么生小孩子呢?如果管佳不读书,到她这个年纪也该有孩子了。吃完饭,喝完最后一口奶茶,舒服又惬意,时间已是九点半了,麻辣烫的店家一直在等他这个慢死鬼吃完最后一口好打烊。周文兵走出麻辣烫店,夜深了,往家赶的行人应该已经全部到家了,路上空空,青黑色的夜冷冷清清。信步沿着文化路往北走,并不打算立刻回学校睡觉,大饭店门口有几个工人抬着泔水桶走出来,喝醉的男人们在绿化带旁边抽烟,又往绿化带里面呕吐,骂着奇怪的脏话。彩票店的门牌灯熄灭了,只剩炽热的红色招牌依稀可辨,狂热的彩票爱好者们离开伊甸园,回到现实社会中去了,不知踪迹,天亮后才会再次聚集,他们是些白天做梦,晚上不会做梦的大人,人生和数字有关系,只是数字往往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周文兵一直散步往北走着,手机没电了,没办法听歌,只好自己哼给自己听,时间很多,没什么事必须去做,散步的前方没有尽头,一口气走到东风路,绕到黄池路再往回走,这就已经消耗了一个多小时的无聊时光了。黄池路上的路灯很好,晚上走路也很安全,尽职尽责的警车停在路口,警察在执勤,两个警官警惕地看着黑夜中的周文兵独自顺绿化带走来,等走近了,看清楚他身上穿的是校服,就松懈了下来,继续说闲话解闷。周文兵回到学校,爬楼回到宿舍的时候差不多晚上十一点了,只有老六在宿舍睡觉,其他人在网吧或者其他地方,老六睡的很香,呼吸均匀,虽然周文兵和他关系一般般,但还是伸手帮他整理快要掉下来的被子,帮他掖好被角。窗户开着,窗外的星光漂散进来洒在他的被子上面,周文兵在外面游荡了几个小时,太留心城市风景,从头到尾没发觉已是漫天星光,回宿舍后看见老六的被子才意识到星光很好,竟差点错过了!又忍不住走出宿舍,带好门,爬上楼顶看风景。楼顶的视野十分空旷,月亮下去了,满天繁星闪烁,周文兵坐在脏兮兮的墙角里,惬意地抬头望着夜空,他不算文化人,顶多是个背死书的学生,而且还是差生,他在书上看到那些喜爱星空的人能随口叫出来很多星星的名字,可他自己却没有这些知识,只认得月亮和北斗七星,其他的诸如参,商,启明星,也只在书本上读到过,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颗,也从来没找到B62行星的位置,算是一点小小的遗憾。这个傻子在墙角里窝到凌晨两点多,星光很亮,夜色如玉,他回忆起一些往事,不困,根本不瞌睡,不想去睡觉,又突然有种想骑着摩托车在星光下飞驰的冲动,让所有星光洒满他小小的肩膀,而且这种冲动越来越炽烈,像火焰一样在皮肤上流动起来。“炽热的愿望”使他越发精神,困顿一扫而光,使他必须赶紧去骑他的车,使他必须赶紧去封曹路上飞驰,不然那种看不见的火焰会把每一根痛觉神经烧成灰烬,让他切实享受商鞅的人生苦楚!于是周文兵匆匆下楼,匆匆出去,深更半夜时分来到金盼盼家无人居住的学区房,打开大门,星光下院子里是摩托车的剪影,那剪影美的像初恋一般,周文兵掀开盖摩托车的防尘罩,先打开远光大灯,顿时一束巨大的光射在夜色斑驳的院子里,整个院子立刻变得明亮耀眼。院子里已经睡熟的杂草们在苍白的光线下呆若木鸡地互相依偎着,闹不明白白天为什么来的这么突然?灯前的梧桐树干上有一队蚂蚁上夜班,有序地排成一条线顺着树皮的裂缝往上爬。光线发生了漫反射效应,从大灯发出的光又映回车身,红色摩托车在斑驳的光线里安静映着光,曲线优美,温润动人,每次手指沿着车身划过的时候都像第一次时那么开心,周文兵还不知道什么是初恋的感觉,也会想,摩托车大概就是初恋的感觉吧!启动摩托车的一瞬间,机油还没有升上来,发动机暴怒着咆哮起来,顿时半个振兴路两旁民居里的狗都在冲着发动机轰鸣的声音瞎叫唤,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梁上君子们的工作?此时也不能顾及了。机油升上来后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平顺了,像刚生完气又开心起来的女朋友一样温柔,狗叫累了,也不叫了。周文兵关闭远光灯,将车骑到门外,锁上大门,骑上车,一路灯光开路去摩托车城找王伟。周文兵知道半夜拍门不吉利,试着先给王伟打电话,果然打不通,再给王亮哥打电话,王亮哥接通电话起床给他开门,满天星光下,周文兵戴着头盔站在冷冷清清的车城门口,王亮哥大惑不解,问:“咋了文兵?出啥事了?”周文兵笑着说:“没啥事,叫王伟去骑车。”于是两人去把被子里睡觉的王伟拖出来,周文兵载着他去金二盼家骑他的车。王伟像梦游一样从被窝里出来,瞌睡的眼睛都睁不开,脑子也不清醒,走路都在发飘,他的死党犯神经病半夜叫他出去骑车,半夜哪来这么好的心情?很痛苦,又不好意思拒绝。周文兵发疯的时候他应该陪着一起发疯,不然怎么叫死党呢?还没有说什么,周文兵兴奋地冲他直嚷道:“去大堤上骑车吧!咱们去山东逛逛!”王伟困困地点点头。夜里很冷,王伟把他的夹克外套的拉链几乎拉到下巴上,坐在周文兵后座抱着肩,看起来比平时还瘦削。两人到金盼盼家的学区房,把王伟的车也发动了骑出来,飞驰过文化路,很快就驶出封丘县城。路上空空荡荡,红绿灯解除了,只有警示灯闪烁,偶尔有一辆赶路的大货车轰隆而去,奔往与这个故事无关的远方。两人往司庄方向骑过去,马路修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中间,星光下,远处只有大梓树的剪影依稀可辨,旅程的前后模糊不清,车灯照亮前方四十米的路况,心里对旅程的更前方一无所知,只顺着少年勇敢的方向走去。无论风往哪个方向吹,骑车时一定是逆风,秋天后半夜骑在摩托车上迎着风的体感温度像莫斯科寒冷的冬夜,冷得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舌头像打机关枪一样突突起来。周文兵一边骑车一边大声和王伟说:“我我我我我我们们们一一一一一一直走去去大大大大堤堤堤堤。”王伟没有说话,点点头,避免自己也开机关枪。夜里的寒风把他吹的够呛,清醒的像那次陪大侄子去开家长会,一点也不迷糊了。陪死党半夜骑摩托车绝对是最犯傻的决定,大概舍命陪君子也不过是这般意思吧!两人骑到大堤上的时候身体已经被冻得麻木不堪,大脑早已经感觉不到腿在哪里,手又在哪里,控制中心已经失去对身体协调的控制!两人骑着骑着发现车子一直加速,放在油门上的右手正在自行拧油门,完全没经过大脑的同意!赶忙在路边停车,来回跑几个折返暖暖身子。夜晚看不清黄河大堤下面的村庄,不知道行到了何处,好容易找回来一点体温,继续骑车往前走,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从凉薄树梢上面升起的时候,两人刚好骑车到黄河的大转弯处,奔腾向东流去的河水滚滚向东北方向流去,朝阳照耀着广褒的黄河滩地!周文兵早记住了中国地图上的河流曲线,知道走到了往山东去的方向,这是河南和山东的交界处!心里很激动,好像唐三藏走到两界山那天的心情似的!黄河大堤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居高临下望过去,清晨的炊烟袅袅升起,周文兵建议道:“先先先先先先去去去去吃吃吃早早早饭。”于是两人拐进这个叫“南曹村”的陌生地方,一路来到集市上,村中间市集上有一家胡辣汤店,有炸的热气腾腾的大油条立在筛油筐上,一口巨大的锅,锅里是滚烫的胡辣汤。两人看见冒着热气的胡辣汤欢喜像得了命,痛痛快快大吃一顿,吃完饭,太阳驱散了清晨的白雾,温度起来了,之后的旅程没那么痛苦了。驶过一个接着一个的村庄,拐过一个接着一个的弯道,绿油油的农田仿佛没有尽头,一望无垠的尽头遥不可及。于中午时分跨过黄河桥,抵达陌生的SD省东明县,这里是他们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但举目看着四周的风景又不算陌生,东明县距封丘县一百多公里,但是这里的人和封丘县的人一模一样,长着相同的脸庞,说着相同的语言,穿着相同的衣服,过着相同的人生,什么都相同。周文兵笑向王伟感慨道:“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普天之下皆为汉土了,老祖宗挣下了广褒疆土,汉唐的子孙离家一千里也像在自己家一样!”两人在路边一家小馆子吃饺子当中午饭,店里的老板像封丘县饺子馆的老板一样会端两碟醋出来给客人蘸着吃,还像封丘老板一样问:“吃饺子就不就蒜?”周文兵忙说不用,他们两个不爱吃蒜。吃饭时王伟去拿了瓶啤酒,两人决定放肆这一回,每人喝了杯学生不应该喝的啤酒庆祝第一次骑车远行。吃完饭,并不醉,往回走,回去的路上状态非常好,心情也非常好,暖洋洋的阳光使人很舒服,肚子里饱饱的,骑车来东明县的愿望已经达成,心里有些小小的欢欣。平时王伟骑车比周文兵快一点,不多,但总是快一点点,他的沉默的性格里有种不会说出口的“炽热”,每次骑车总是想多拧一点油门,每次都是周文兵在后面追他。从东明黄河大桥驶过后,心情特别好,周文兵反倒骑的比王伟快了一点,黄河大堤上车比较少,天光明亮,很适合一直加速,油箱里还有半箱油,骑回学校完全无问题。白天大堤上的景色比黑乌乌的夜里好得多,很远就可以看清楚四周的景物,农民们开着红色的拖拉机在田里收获金色的玉米,白色的塑料大棚外面是黄色的菊花培植田,路过村庄,市集上五颜六色的招牌从远远的大堤上就能看得很清楚。阳光的暖意和秋风的凉意混合在一起,有种非常舒服的温感。拐过一个大弯,前方笔直的道路像琵琶上的弦,一厘米的弯曲也没有,王伟不自觉间开始加速,周文兵一句歌词还没唱完,见王伟离弦而去,赶忙拧紧油门跟上他。路两旁的树木一闪而过,快速退往身后,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大,是天气预报上从来没有报道过的河南风速!周文兵低头撇一眼,车速表上的指针第一次指向110这个数字,王伟没有减速的意思,周文兵也不想输给他,继续加油门,速度来到140,车声咆哮如雷,整个大堤上的景物急速向后退去,前方遥远的风景霎然间已至身前。周文兵的上半身低低地附在车身上,身体与车一起轰鸣着,两个不要命的少年持续加速,直到指针指着160的位置,王伟始终领先周文兵一个身位,周文兵也不顾性命之忧,把油门拧到底,放纵车速来到170,像乌龟赛跑一样慢慢从王伟身边超过。对向来了一台小货车,两人贴着车边儿急速驶过,风在车身上摩擦,“轰”然如爆炸一样,此时两人心里害怕了,赶紧减速至90迈。周文兵放肆的大笑着,十六年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开心的时刻,从来没有笑过这么大声!狠狠放肆了一场,又没有出事,心里超级超级过瘾。大声问王伟:“怎样?过不过瘾?”王伟面无表情骑着车,在心里过瘾了,嘴上什么都没说,所以周文兵突然有些遗憾,遗憾王伟没有开口说“过瘾!”虽说王伟确实不爱说话,极少回应他,可是在某一个重要的时刻,还是把话说出来更好一点!要是二盼在就好了,她肯定会夸奖般地拍着周文兵的肩膀,大声说:“哎呀呀,就属老周最厉害啦!”一段笔直的道路后是一段连续的弯弯曲曲,夜晚来时只顾着看大灯前面四十米的光景,竟然不知道整体上是这样的路况,两人骑着车在弯路上压弯儿玩,过陈桥湿地后,展眼往前看仍然是笔直的道路,这次周文兵不等王伟拧油门,自己先一口气把油门拧到底,车速哄然而起!!正附身贴车,突然间眺望到前面路上有一片浅浅的坑洼区域!这一带的村子里有很多砖窑厂,超载的拉砖拖拉机把大堤碾得面目全非,过往的车辆路过此地时必须小心慢行才可以!周文兵一时没提防到这问题,而车速已经来到90迈,刹车已来不及了,心里一紧,默默骂了一句:“该死的拉砖拖拉机害苦我了呀!”车子已经冲着坑洼去了,剧烈的抖动从车体上传到车把上,从车把上传到胳膊上,周文兵拼尽全力却难以稳住车把,整个身子像地震中的大楼一样摇摇晃晃,前轮滑过一块儿石头,车子径向黄河大堤长长的堤坡冲了下去,摩托车翻掉了,而被甩出车外的周文兵像火箭二级分离一样从车上轻轻飘了起来,滚落在堤坡上茂盛且泛黄的杂草上面,整个人如狂风中的纸片无法控制住身体,世界在眼前颠倒后重回原位又再次颠倒,不知滚了多少圈,肩膀和腿撞在一堆被杂草淹没的碎石子上面,停住了,某个地方突然疼了一下,无人操控的摩托车一直滚到堤脚下才停止。万幸的是,杂草可以起到护堤的作用,所以这里的杂草是被公路局养护着生长的,许多年来杂草一直在尽情疯长,一岁新草又连着一岁的旧草,堤坡像一块腥气的厚毛毯,前一秒周文兵还骑在摩托车上,后一秒整个人陷在杂草里,杂草淹没了身体,鼻子里是青涩又腥苦的草味道,但他知道杂草给他带来了安全的缓冲,他没有摔死,也没有被这场意外的车祸摔得四分五裂,身体早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做出了自我保护的基本措施,整个人蜷缩在草毯子上面,浑身发抖,但没有哪个身体部位疼的过于厉害!“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他的大脑一直在疯狂问自己问题,害怕身体信号传来可怖的回答!过了片刻功夫,勉强撑着地面坐起来,四下看看,胳膊腿儿都在,没有流血,没有少零件,也没有出现奇怪的肢节形状,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脸上很热,呼吸相当困难,看看手指,十根手指都在,像军训时那样排成整齐的一列,只有手机摔在七八米外的杂草里,躺着一动不动。堤脚下是修大堤时形成的大坑,有一点积水,长着几颗病怏怏的榆树,红色的摩托车早熄火了,安静倒在坑边,有几个盖瓦已经碎下来了,散落在荒草里。王伟已经停下他的车,从车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跑下来看周文兵怎么样了,而周文兵已经定住了心神,伸手给王伟道:“快扶我起来。”王伟用力扶住他站起,他用自己的脚站回地面时脚踝处忽然一疼,不禁踮起脚尖慢慢踩在地面上再尝试一下,右脚踝什么地方扭着了,很疼,没有流血也没有肿,不是什么大事,可以不必在乎。王伟搀着他爬回大堤堤面,用了好长时间,王伟没有说话,但周文兵能感觉到他很紧张,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扶着周文兵,好像周文兵双腿都不在了一样。周文兵勉强笑道:“我在堤肩上坐一会儿,你先下去把我的手机捡回来吧。”王伟去捡手机,回来把手机交给周文兵再去堤脚下收车。周文兵坐在路肩上呷气,拍拍手上的土,拍拍手机上的土,手机摔关机了,屏幕也摔碎了,好容易开机,居然没有信号,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王伟吃力地把车推上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前挡风罩裂了一条缝,车链盖瓦没了,车链子断了,后灯罩也碎了一点。王伟把链子拆下来搭在车架子上面,又要下去捡那些碎掉了不可能再完好如初地安装回车子上的碎盖瓦。周文兵苦笑看着他的链子,勉强撑起身子摸摸前挡风罩的裂缝,心里疼的要命,比自己身上的痛楚都使自己难受,好容易买了辆摩托车,结果才骑了没几次都摔成这样!两人在摔翻的地方呆了好久,周文兵歇歇灾,王伟试着修好他的车链子,终究不能修好,风从大堤的南坡吹上来,散漫地涌向北坡的田野,周文兵歇了好久,心脏慢慢减速回到正常心跳频率,周身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浑身却有种从没有过的酸痛感。良久,鼓起勇气拿右脚踩踩地面,大地的力量从脚尖侵浸至脚踝,脚踝处没有刚开始时那么疼了,估计只是小扭伤而已。努力从坐了好久的地方站起来,王伟怕他支持不住又摔倒,赶紧过来帮扶,但他摆摆手,终于用自己的力气重新站定。太阳微微西斜,薄纱般的雾气流荡在树梢上面,远处传来牛和羊吃饱后归群的叫声,牧羊人用力打鞭子的“啪”“啪”声,牧羊犬从枯黄的树林里穿过一抹白色的身影,奔向青砖红瓦的村庄,灰色的天边是半轮冷清的红日,天空没有白云,也没有被夕阳染透的晚霞。周文兵向王伟说:“你找找车子里有没有绳子,上次咱补买的拖车绳应该还在,天要黑了,你骑车拖着我的车,咱俩回去吧。”王伟打开两个车子的后备箱翻找,果然有拖车绳,把车拴好,王伟在前面骑着他的车,周文兵在后面骑着自己的车,拖车不能太快,一前一后,余下的路程被时间拉长好多。直到晚上八点多回到金盼盼家的学区房,车子一停,身心俱疲,不想再跑去修车了,王伟扶着他去教育路的大东关吃晚饭,回到学校已有九点,周日晚上的自习课已经下课了。周文兵又试了试脚踝处的疼痛感,好了很多,不用王伟扶,自己可以走,只是走的有点慢,走的有点跛,不知道耿大头有没有发现他俩没上课,发现了的话,摔车就不是今天最严重的事情了!回宿舍的路上没有遇见同学,没办法打听,穿过花坛和教学楼,从食堂门口经过,在女生宿舍后面遇见李明飞端着饭盒迎面走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李明飞走到近处,脸色苍白地问周文兵:“你去哪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周文兵见她神色不似往日,好像有什么急迫的事情,不由得心里一沉,以为是他和王伟没上晚自习被老师发现,明天就会开除!脑子里坚信这个想法后,脚踝处更加暗暗发疼,支持不住,移步倚在栏杆上让自己放松一些,脸上是沮丧时扭曲的笑容。李明飞见他跛脚,打住了自己的话头,忙问他:“怎么了?”周文兵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这个不算大事!”李明飞一时忘记青春期女生不该过问男生的事,怕一霎间的好感引来不必要的故事,怕流言蜚语让人承受不了!不过她毕竟很聪明,她知道周文兵买了摩托车,周末喜欢出去骑车玩,再加上晚自习没见到周文兵王伟的身影,再看着两个男生的光景,早已经猜出来周文兵骑车摔了,顾不得避嫌,不用周文兵再告诉她,直接问:“骑车摔了吗?严重不严重?”周文兵笑着摇摇头,他不想聊他的脚踝,急着想知道李明飞找他有什么事,问道:“你先说你找我俩有啥事?”李明飞回到自己的话题,皱着眉答道:“下午返校时盼盼摔了,打你电话没打通,已经送医院了。”周文兵一听不是自己逃课的事,一块儿石头落地,心里轻松下来,又一听金盼盼摔了,却纳罕地笑问李明飞:“那个傻货怎么摔了?没摔死她吧?”于是李明飞一五一十讲给两个男生听:原来周日下午返校后,金盼盼一人跑到校门口找烧饼夹菜吃,当时学校门口人很多,熙熙攘攘,占了大半个路口,路上有汽车鸣着喇叭缓缓通过,有自行车响着铃铛堵在人群中一动不动,有一个暴躁的老司机不加谨慎,在学校路段开快车,好巧不巧一男生骑自行车从振兴路旁的小胡同里飞驰出来,冲到了车头上!老司机一时应激,操作变形,打死了方向盘撞在校门口的台阶上,撞倒一个叫辛筠的同学。那位辛筠同学个子比较高,一米九的大男生,屁股离地也有一米二高,他被车头铲起来,从发动机盖子上滑跌在地上,脚和手先着地,身体没有失去平衡,像超级英雄般落了地,竟然毫发未伤!当时金盼盼距车祸现场有七八米的距离,本不关她的事,即使出车祸了,她仍然可以继续吃她的炸蘑菇夹饼,还可以近距离看热闹,边吃饼边看热闹,也是一件不错的经历。只是这个女孩子天生胆子极小,不敢见风雷急变之骤!有的人胆子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的人胆子小,泰山崩于千里之外而魂飞魄散,她属于后者。她亲眼看见七八米外一辆一吨三的汽车铲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便感觉如同撞在自己身上一般,好像立刻就会四分五裂了,于是吓得失声惨叫往旁边躲,退了两三步,也没留意脚下,谁知竟一脚踩空马路牙子,重重地摔在马路上,疼的没办法爬起来。彼时学校有几个教职工正在门口进出,见到这般光景,赶忙冲过来和丐爷一起摁住老司机,抢救受伤的学生,不知是谁打了120,救护车呼啸而来,医生抬着担架从车里跳出来,名叫辛筠的同学是车祸的直接受害者,但他毫发无伤,心情愉悦,和围观者一起看金盼盼的热闹,金盼盼伤了脚踝,倚在两个老师怀里痛哭流涕,不能动弹。过来的医生不知道是谁被车撞了,不知道金盼盼摔得有多严重,救重不救轻,先把金盼盼拉走了。有隔壁班的学生认出是金盼盼,飞报至二十班,耿大头和年级主任着了忙,一齐赶往医院。耿大头打电话给李明飞,叫她找到周文兵,尽快通知金盼盼家里人,所以晚自习上课前李明飞一直在给周文兵打电话,一直没打通,直到晚自习下课才路遇周文兵本人。由于今天发生的这起意外,老师们很忙,都去医院了,班里没有坐堂老师,也没有巡查老师检查是不是有学生逃课在外,同学们都在讨论金盼盼的“车祸”,只有李明飞知道周文兵和王伟不在金盼盼的事情上面,也不在学校里。周文兵听李明飞这么说,首先是为自己放下心来,也并不担心金二盼,只是觉得好笑,换出骂人的口气说:“不用管她,肯定没什么事,马路牙子还没有摔死过人的记录,一定是因为她哭得太厉害了,鬼哭狼嚎的,让大家误认为她摔得很严重。”李明飞老实本分地给周文兵汇报:“我现在还不知道盼盼家里人收到信息了没有,你现在给她家打个电话吧。”周文兵摇摇头,答道:“她老妈是教育局长,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中门口出车祸?而且伤着的还是自家宝贝闺女!她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也不用干局长了!你辛苦了,别操心这个事情了,我也要赶紧回去歇一会儿。”说罢三人告辞,李明飞去食堂打汤,周文兵王伟回宿舍,宿舍里的人又给他重述一遍这个消息。周文兵拿出摔坏了的手机修理,依然没有信号,不知是摔了什么地方,屏幕一闪一闪的。借毛哥手机给金盼盼打电话,没打通,打二姨的电话,也没打通,打二哥的电话,倒是金盼盼本人接听的,周文兵听到她“喂”的声音便笑起来,她的声调很壮,不像重病之人,倒像一只刚吃饱饭的牛犊子,所以放宽心问她:“怎么样?摔死了没有?”虽然毛哥的手机号码对于金盼盼来说是陌生的,但她还是立刻听出了电话那头是周文兵的声音,两人是多年死党,这是基本的熟悉感。金盼盼听见他嘲弄的语气,十分生气,也不客气,骂道:“别跟我说话,给我滚!”旁边二姨的声音问:“是文兵吗?”说着接过金盼盼的电话和周文兵聊。周文兵规规矩矩地喊二姨好,问金盼盼严重不严重?二姨叹着气说:“检查过了,脚踝处有点骨裂,没啥大事,难为你们都想着,今天来医院这么多人,也怪不好意思。只有你金叔气了个半死,非要打人家开车的,我说人家又没碰着咱,咋能怪到人家头上?也没法怪人家。”周文兵心里有些抱歉,解释说和王伟出去骑了一天车,没在学校,刚从外面回来,才知道这个事情,二姨并不介意,仍旧说着伤的不重,不用操心的话,还说人家医生已经让出院了,毕竟一点骨裂不算多大事,谁知你金叔还跟人家医生急眼,非让闺女在医院里住几天观察观察,那就住两天院吧。周文兵点头说:“改天去看看二盼。”又想和金盼盼说话,安慰她两句,金盼盼不想搭理他,只得罢了。挂了电话收拾收拾床铺,歪在床头歇息,王伟给他打了一盆热水让他泡脚,泡完脚也没心镜再做别的事,就睡觉了。当天校门口的车祸是年级主任打电话给张校长说的,张校长打电话给二姨说明情况,二姨急急忙忙开车到医院的时候,一中张校长,刘主任,高主任,高三年级主任,耿大头,物理老师,两个巡查老师和其他三位没课的老师在医院守着。有金家的亲戚两三人,朋友四五人,听说金盼盼摔伤,都作势赶来帮忙。少顷又有教育局几个同事闻讯赶来探望,甚是关切,其中有一个叫“小石”的男同志是二姨的得力助手,来了就一直在忙前忙后。金爸爸从酒厂开车过来,车子几乎冲到医院大厅的接待身上才停下,他几乎哭了出来,连滚带爬奔病房里看他妞怎么样了,是不是少了啥零件?他姑娘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就会使他悲痛致死的!酒厂的领导们随在他身后赶来,前前后后来了十多人,男同志们十分激动,看见肇事司机便打,非要替金盼盼讨回这个公道不可,来处理事故的警察拦不住这许多人,忽然众人听说肇事司机撞到了别人,金盼盼是她自己摔的,从法律上来讲人家的责任不大,于是挥起的拳头也没办法落在人家身上,一个一个尴尬地笑着散开了。医生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基本没事儿,确实没有找到骨裂外的任何问题,大家心神方定。这边二姨请学校领导,酒厂领导回去,众人皆热心要再守一会儿,尽一尽人情冷暖的义务。二哥二嫂开着车跑来医院,这两人刚把在家过完周末的金盼盼送回学校,夫妻还没回到家,又急匆匆折回县城来,小哥已经买过票了,正在从郑州出发回来,大哥远在BJ,倏然听说小妹被车撞了,急的不得了,马不停蹄去飞机场,明天太阳出来前就能杀回来。二姨忙着给老大打电话,详细说明小妹没有受多大伤,皮肤都好好的,没有流血,只是骨头上一点骨裂而已,不必再从BJ赶回来了,可是老大的性格随老金,同样万般宠溺小妹,他不能亲眼看见到底不放心,打电话的功夫已经坐上飞机了。众人见这光景,才知道金盼盼千娇百宠的传闻不是虚言。第二天医院的院长亲来看望,姓林的那个叔叔和其他同僚朋友一波一波来看望,络绎不绝,热闹非凡,提过来看病人的水果堆的满屋子都是。金盼盼趁着小病小灾恣意发脾气,她爹千般万般小心谨慎伺候亲闺女,可算是把半辈子重男轻女的债和利滚利的利息都还了进去。下午出院直接回家,没有再来学校。二姨独自开车来学校拿金盼盼的衣服,搬过来一大箱水果给周文兵吃。周文兵笑道:“那还是让二盼吃吧,让我吃都糟蹋了。”二姨说:“太多了,她也吃不完,你吃吧。”那一大箱水果放在教室里金盼盼的位置旁边,管佳陪二姨回宿舍拿衣服,等管佳从宿舍里回来,周文兵道:“管胖子你拿走一半水果吧,分给宿舍里的人吃,剩一半我和王伟带回宿舍给我们的人吃。”管佳掀开箱子盖看看,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水果,学生们平时在超市里低价买到的都是从这些好水果里面筛除出来的残次品,欢喜地点点头,说道:“这个西瓜俺想吃,留给俺吧。”又说:“文兵妞拿些水果给耿老师,别把他忘了。”周文兵连忙摆手摇头说:“按理说该给他送过去一点,只是二姨倒腾过来的是人家看望病人的水果,说不定这个西瓜就是耿大头送过去的!咱不知道,瞎送人情,万一把他的心意反手还给了他,他见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水果都被咱拿了,小气心发作,唧唧歪歪,到时候谁也不好看,不如省了这个事儿吧。”管佳听周文兵这么说,肯定地点点头,弃权道:“咱不管他,咱自己吃吧。”管佳便把李明飞喊过来请她挑几样水果,李明飞拿着作业本过来坐在金盼盼的位置上,看了看水果,并不好意思挑选,客气道:“你们吃吧,我不怎么喜欢吃水果。”管佳是心胸广大敞言敞语的人,知道李明飞天性拘谨,少不得替她厚起脸皮,说道:“没事,咱现在先不挑,直接分走一半,回宿舍慢慢挑着喜欢的吃。”晚自习临放学管佳做主分水果,她和李明飞一半,周文兵王伟一半,分完后已下课,两个女生搬不动她们的水果箱子,管佳便向两个男生说:“你们两个男生搬吧,到女生宿舍门口再给我们,不然我俩也搬不动啊。”李明飞忙向周文兵道:“你脚上有伤,你别搬,我们三个搬。”周文兵忙摆手示意她不要当着管佳的面说!李明飞领会了周文兵止她的意思,笑着把话掩住,管佳还不知道周文兵受伤的事,问李明飞:“什么伤?”李明飞知道自己说话太急,造次了,失了言,脸红了起来,不肯再多说。管佳扭头问王伟:“王伟,周文兵怎么了?”王伟笑不答话,低头搬水果。于是两个女生和王伟共同搬着水果回去,周文兵一个人在后面慢慢走。第二天管佳拿碘酒棉签给周文兵,还骂他:“怎么没摔死你?皮还挺厚的嘛!”起初管佳也只骂了他这一句,后来又想到周文兵干的别的蠢事,竟然断断续续骂了他一天。晚自习李明飞来金盼盼的位置上坐,周文兵踢她的凳子责问道:“好班长,不是说好了不告诉管佳的嘛,怎么又告诉她了?害我白挨一天骂。”李明飞红了脸,她这样的女生很少和男生说话,从来不开玩笑,何况她守口如瓶,并没有向管佳说!见周文兵误会,有些焦急地说:“我没告诉她呀,我答应你了嘛!”管佳见李明飞窘迫难当,抢断周文兵的话说道:“你别埋怨我家明飞,不是明飞告诉我的,昨天晚上问了她八百遍也没和我说,是谁说的你别管,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你也挨过骂了,此事到此为止,再问还要打你呢!”说着举拳示意周文兵,周文兵本是聪明人,见李明飞脸色红红的,自然知道是自己冒撞,误会她了,心里有些抱歉,笑着说是自己唐突了。好朋友里面只有两个人知道他摔车,亲眼看见的是王伟,凭聪慧猜出来的是李明飞,除此二人,更无别人,想到此处,转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王伟,又惊又疑地问道:“好兄弟,是你告诉管佳的吗?”王伟没能藏住心事,突然带着歉意笑起来,他和管佳有独立的“联络渠道”,这次竟是他告诉管佳的!周文兵不满地嚷嚷道:“卧槽,原来你小子是管佳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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