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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开如雪的时候,我和庞少白开始在宫中同进同出。庞少白一身芥末黄缁麻皂领宽袖长冠服,与我所穿的芒果青织锦缫丝曲裾衫遥相呼应。此时的建邺城浓荫匝地,我们自由自在地出没于神龙殿和昭明宫,在太子池游泳到乐贤堂听曲,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昭明宫研墨,在朱雀门填词。偶尔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或细雨如麻的黄昏,我们也会来到清凉寺赏花或到白鹭洲戏水。庞少白的手工相当了得,他会插花,在白鹭洲江滩上随手采了几支红蓼草,回到白爵观就插成一瓶水墨画似的清供:三四支红蓼绽放细细的小花,五六支紫茎,七八片绿叶上配着几只蝉蜕,真是赏心悦目。

他是一个匠心独具的人,喜爱插花与造墨,还精通琴棋书画。他入住西苑不久,就从乐贤堂搬来一架古筝,他素衣布服端坐在古筝前的澹泊与宁静令人神往。每一曲起头他都会默坐片刻,仿佛凝神定气,然后缓缓抬起竹节一般骨感又性感的男人之手,突然降落在琴弦之上,如同饿虎扑食。就在接近游丝般琴弦的刹那又突然跃向空中,只在琴弦上留下一丝幽咽的颤音如同抽泣,颤音若有若无间高山流水的旋律清泉一般潺缓流出。

庞少白陶醉其间,向我投来深情一瞥,一曲终了之后自然而然地转身向我微笑。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仲夏之夜,这样的夜晚月光总是那么美好。黄昏时分我和庞少白喝了不少姜黄酒,那是吴国特有的一种酒,用糯米与桂花酿造,入口绵软回味悠长。但是它并非一种清淡的酒,它的后劲浓烈甚至暴烈,当它突然袭来时许多善饮之人也难以抵抗。

我知道它的后来之力,对它心生胆怯,只是浅浅地小酌了几口,它仍然让我面红心跳。我不知道庞少白喝了多少盏,当他在古筝前端坐时就像变了一个人,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并没有点灯,月光从宫窗外泄入,他的剪影优美而性感。他弹琴的动作幅度很小,轻拢慢捻之间琴弦的颤音几乎让我落泪。我闭上眼睛沉醉在他的琴声里,他什么时候停止了弹奏我不知道,黑暗的空间仍然回荡着古筝不绝如缕的旋律,人们所说的绕梁三日也就是如此。

这时候我看到月光下的墙头上端坐着一个人,他应该早就看到了我们,但是他不说话。他就坐在墙头上,墙头用鱼鳞瓦装饰出一条蜿蜒起伏的麒麟,它的头就在白爵观的门楼之下,他就坐在麒麟腰上。奇怪的是在离他不远的墙头下,另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白衣身影,他似乎影子一样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赤乌,这是我第三次发现他们同时现身。我示意庞少白快看,同时我悄悄抄起一把扫帚。破烂的棕帚平时就搁在廊柱后面一个角落,那是道士们用来清扫的,就是一把棕毛扎成扇形的棕帚,再给它加了个竹柄。我和庞少白悄悄接近墙头上端坐的那个人影时,他已经离奇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又如同一个鬼影子。我其实知道他居高临下,我不可能捉住他,我只是想用竹扫帚在他脑袋上猛拍一下,扫帚上的竹梢会带下他几根头发,从头发上我可以判断他是真正的男子还是女扮男装,但是这一招没有得逞。黎明时分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月光如水,将漂亮的窗格像画画那样画在地上,窗格影子之间落着一纸绢纸,我赤足下地捡起来一看,果然是写给我的:

白乌兄台,见字如面。

闲言少叙,庞少白真实身份乃吴之奸细,吴国是奸细之国,人人皆为国行奸细之职。他利用墨务官身份行刺探情报之实被吾发现,最终成功收卖之后便放他一马,庞少白成为吴魏双面奸细。此事被赵堂主发现,将之除名。你苏锦书入吴一举一动皆在庞少白掌控之内。而庞少白少年入魏时便对兄有情有意,此时在吴相见,逐了庞少白之愿。此说并非空穴来风,而有真凭实据,详见庞少白诗词为证。现在庞少白早为周慕郎收买为蜀行奸,三面奸细无疑。书面提醒,锦书兄当切记切记——万幸的是庞少白虽水性杨花,见风使舵,有奶为娘,但此人对兄之情远超男女之爱,令人感动。他后来一直拒见飞羽,飞羽有心痛下杀手,但是狡兔三窟,一时没有得手之机,只得待长计议。如果没有不测,三日后此时你我临窗再见。

赤乌

我第一次发现“赤乌”两字手写体,字上面盖着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麒麟帖,第一次本能地认定这个赤乌就是一直没有现身的真正的赤乌,就是我在众里寻它千百度的赤乌。它可能就是毕飞羽,也可能就是苏子春,谁知道呢?我已经失望过多次,当然也被欺骗过多次,潜伏的身份决定了我不要轻易相信一切,但是也不能轻易否定一切。虽然我对这个现身的赤乌信心满满,但是谁知道是不是又一场空欢喜或者被欺骗呢?我只是小心翼翼等待着他所说的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很快来临,那天晚上月白风清,高天上的大月亮把建邺城角角落落照得如同白昼。那是一个显然不适合奸细们接头的夜晚,但我们偏偏要在这样的夜晚接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连水都不敢多喝,哪里也不敢去,就怕有个闪失让我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称头痛让无为子给我熬了药服过,然后早早就上了床,并且处于一种假寐之中。月光依旧如水一样从花窗泄入,月光如水银一样在地上漫漶,像一匹洗过很多水的白丝绸,白得接近于鹅绒灰那种。赤乌始终没有现身,一直到第二日早晨天光大亮他仍然没有现身。我不得不起床才在那件宝石蓝交领直裾宽袍大袖礼服中发现桃胶粘附的麻纸,上有手迹:

白爵观已被重重监视,无法再聚,次日午时三刻秦淮河畔文庙见。

后来我果然在墨香浓郁的文庙高高廊檐下见到了赤乌,那是吴国文人墨客扎堆的地方,书坊和文房四宝店铺鳞次栉比,穿青布长衫的儒生们进进出出。我借口挑笔墨和无为子来到文庙,站在文庙廊檐下我抚摸着口袋突然说:“哎呀,忘了带银子了。”这是我早就设想好计谋,无为子马上答:“我带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袋银子,我扫了一眼说:“这么少,肯定不够,你去白爵观再支取一点,然后带两个挑夫来。来一趟文庙不易,我要多采购些,就是前面那家十竹斋。”

无为子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却也没有理由不离开,就在他背影消失在书生青衫之中时,我在廊檐下站立了片刻转身便进了十竹斋。我怕无为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偷窥我的行踪,就在十竹斋转了一圈,在一个摆满了碑帖的无人角落,一个喑哑而沧桑的男声在耳畔响起:“久仰了,白乌大人,我们总算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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