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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光州有一汉,名为陶宗旺,生来相貌古怪,黑面棱骨,秃发无须。他膂力非常,能作诸般行当,精于土木营造,常与人家建造屋舍。

两月前陶宗旺前去与人起建屋舍,这日午时才得完备,主人来赍发了众人,又整治了些酒肉与众人吃,陶宗旺一时收不住,吃得口滑,有些醉了,便担了大锨,辞了主人,摇摇摆摆归家。走过一处枣林外,几个童子在地上摆了几个摩诃作耍,陶宗旺将大锨向地上一杵,待要看小童作耍,不料大锨却杵碎了一个摩诃,那童子哭嚷起来,陶宗旺便从怀中摸出几个钱与那童子。童子省的甚,只是叫嚷要摩诃。

却见枣林里走出一个妇人,也不问青红皂白,口中骂道:“哪里来得野驴?怎地来欺孩童?”陶宗旺丢了大锨,唱喏道:“大嫂,小人不曾留意,误杵了摩诃,情愿赔钱,大嫂恕小人则个。”妇人道:“这摩诃是东京买来的,你这丑汉却要如何赔?”陶宗旺张看了一番道:“不过是光州李三郎家造作,俺也曾见,怎说是东京造?大嫂休要赚俺。”这妇人原是妇人中一个武都头,指望敲些钱来,却吃陶宗旺识破,不由有些恼怒,高声骂道:“你这丑汉丑过曹天王,只好去与人洗东茅,却来我这里混闹。”陶宗旺向来不与人应口,只是呆立在那里。妇人见陶宗旺不应口,一发收不住,骂道;“混沌魍魉,也不知几时便要遇上险道神。不由你不开口叫救命。”陶宗旺薅恼道:“赔你摩诃便是,何故咒俺。”妇人见机道:“你这丑汉听分明,赔我一百文便放你去。”陶宗旺不欲与妇人相争,从身上摸出一包钱来,掼在地上道:“俺今日苦作半日,只得了八十文,都赔与你。”妇人听了欢喜:“若是我家主将在此,八十文也不肯饶你。”说罢,径去拾那包钱。早走来一人叫道:“你这妇人怎来讹人?”妇人闻声看去,见是个小道童,梳著双抓角,背著一篓香花,便叫道:“哪里来个干鸟,不去洗净屁眼招接僧道,却来道你娘的不是。”小道童见这妇人十分粗鄙,涨红了面皮道:“你这村妇,多管不是好人家妇女。”妇人听了,俯身取了一枚石子打来,口中道:“直娘贼,却来讨打。”这石子正打在小道童额上,眼见他额头肿胀起来。陶宗旺喝道:“老婢子,看打坏了他。”忽地有人喝道:“你这蠢汉说甚?”陶宗旺看去,见两个汉子站在身后,一个畅著衣,露出胸上黑毛,肩上担一条哨棒,一个蹙著眉,手中提一条铁蒺藜。妇人忙走去道:“大郎、叔叔,奴在枣林中乘凉,不争这厮走来捣碎了孩儿摩诃,奴与他争执,这厮言语轻薄,忒无礼些。”这畅衣汉便是大郎,听了妇人言语,将哨棒举起,做势道:“你这厮有甚轻薄言语,说与老爷听。”陶宗旺见他举著棒,便暗里提防,和颜道:“俺自家晦气,不敢和大嫂争执。”那个叔叔便是大郎同胞兄弟,唤作二郎,只听二郎道:“你这厮多管是戏弄嫂嫂,却来说甚争执。”陶宗旺道:“小人是良善人,平白怎敢调戏人家妇女?”二郎道:“你这厮调戏我家嫂嫂,还说是甚良善人。”陶宗旺见他是个泼皮形态,不愿与他相争,便道:“小人怎敢胡说?只是误捣碎了一个摩诃,如今赔了八十文钱在此。”大郎听了喜道:“你这汉识相,饶你去休,这小道童怎地说?”道童忿忿道:“我却不曾打碎摩诃,怎攀扯我?”大郎听了走去,挥动哨棒,将一个摩诃打飞去,那童子见了打飞了摩诃,益发哭得声高。妇人走去,从身上摘了一个香囊与童子,那童子见香囊绣著些白兔,十分精巧,打开来看,内里有几个彩丸,便止住哭,妇人又说了几句,那童子便捧了锦囊与另几个童子去了。

大郎道:“如今短了两个摩诃,待要如何说。”道童怒道:“既不是你家孩儿,你这厮们却为何把作囮头,只来诈人钱财?”二郎走上前去,一脚踢翻了道童,叫道:“再要不省事,惹老爷发了性,便结果了你这狗命。”陶宗旺看了怒起,强自按住,走来劝住二郎道:“俺这身上有个银锁,把来与你,你且放这道童。”道罢,便从颈下拽出银锁。大郎走来一把夺去,见是细银打造,笑道:“且看这锁份上,放你二人去休。”陶宗旺忙收齐了香花,担了大锨,扶著道童去了。那大郎三人只在身后哄笑。

走了二三里,到了岔路,小道童道:“如今我要去了,回去报于师傅,夺了银锁,再来还你。”陶宗旺道:“你这道童仗义挺身,俺十分感激,只你不要再寻那几个。”道童道:“我师父武艺惊人,必叫两个泼皮吃些苦头。”陶宗旺道:“你师父兀是谁?在甚居所?”道童道:“我家师傅不知名姓,号飞鸿子,现借居在灵真观中。我那师傅端的有许多异能,二月前蒙师傅收录,拜他为师。今日师傅遣我出来买些香花,不想吃了那妇人打了,又吃了那泼皮一脚。你这汉兀是谁?”陶宗旺道:“俺是几里外大邬村陶宗旺,你速回观中,再不要生事。”道罢,二人别去。

陶宗旺回至家中,心中闷气,便将大锨在石上磨,眼看暮色四合,走去取水来冲,吃一扇石磨绊了一跌,便提了石磨丢在檐下,抬头却见一个道人,背著一柄剑,手抚长须,站在一块院外张看。陶宗旺忙走去唱喏道:“不知道长光降,师傅可是飞鸿子么?”道人笑道:“十年前人唤我作‘化生魔’,如今便是飞鸿子。”陶宗旺不省得他言语,只在那里揣摩。道人笑道:“却才那扇石磨,怕不有二三百斤,如何能轻松提至檐下。”陶宗旺道:“实实三百斤重。连小人手中大锨,也有八十斤重。”道人点头道:“你却是生来的神力,今日却为何怕了那两个泼皮?”陶宗旺道:“天道循环,与他争甚,走休便是了。”道人听了大喜:“你这汉与我道家有些缘分,我欲收你做个徒儿,你可愿否?”陶宗旺道:“俺一向不识文字,也不喜做功课,不愿入道。”道人听了蹙眉道:“你可报个生辰与我。”陶宗旺便报了生辰,道人算了一算,仰面大笑道:“你不愿拜我,原来是命有定数,专要杀人放火。也罢,我便传你些本事。”陶宗旺道:“俺能诸般营造,也会抡刀使枪,不知道长要传些甚与俺。”道人拈须笑道:“你既会抡刀使枪,我只为你换一副肝胆。”

道人言罢,走去提起大锨,赞道“极妙极妙”。道罢便舞动大锨,初时寻常,舞到中途,如同卷起一场疾风骤雨,连那屋前树也随著摇来摆去。一时舞罢,道人说道:“这六十四路降魔铲可看分明了?”陶宗旺瞠目道:“只见一团光,如何能分清?”道人笑道:“这番看仔细了。”便又舞了一回,陶宗旺只记得几式,道人只好慢慢舞来,连舞了七八回,陶宗旺只记得一十二式。道人叹道:“也罢,只此十二式也够了。”又笑道:“你只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言罢踅身跳去,只两三个起落,不见了踪迹。陶宗旺不由呆了,省了半日才转来。

只半个时辰,那道人落在屋前,手中提著个人头,陶宗旺看去,那首级却是二郎的,陶宗旺吃了一惊,叫道:“道长怎地杀了他?他罪不当死。”道人笑道:“你且来看。”从怀中取出个骷髅来,“这厮两个手中不知坏了几条人命,将头颅把来作器皿,你道该不该杀?”陶宗旺道:“这厮们竟如此狠恶,俺今日才与他两个相争,如今道长杀了一个二郎,那个大郎和那妇人岂不疑俺?”道人听了也不理会,原地一跳,径上了屋去,将大郎首级安放在屋顶,口中道:“待天明,左右邻人皆瞧科了,便认是你做出事来。”陶宗旺急道:“你这野道,怎地平白诬俺,快将那首级取下。”道人也不理会,自家跳落,斜乜二目道:“非但如此,我已在他家墙上替你扬名。”陶宗旺两手抱头,闭了眼道:“你这野道,十分可恶。”道人担起大锨,走来扯住陶宗旺:“快随我去,为你换一换肝胆,再去杀了那两个,岂不了事?”陶宗旺已是失了心魂,任道人扯住走去,岂料越走越僻,竟直入山去。

待上得山来,一丝灯火也无,陶宗旺目难视物,战战兢兢,只觉得周遭鬼叫,脚下地软,道人却是无碍,又走了十余里,走到一个去处,唤作独松梁。陶宗旺借月光看去,只见一棵参天乔松,这松腰围数丈,枝干广大。二人走到松下,道人放了陶宗旺,将大锨送到陶宗旺手中道:“你可仔细了。”道罢抽剑纵身,跳到大松上,踏著枝干向上行去,只听“嗷”一声,树上闯出一只斑豹来,那道人喝道:“孽畜,我来取你心肝。”道罢一剑刺去,斑豹忙忙躲避,这一击有如电光,斑豹哪里避得开,吃这剑当胸刺住。道人拔出剑来,斑豹便大吼一声,滚落下树,见陶宗旺拦在那里,斑豹凶性发了,腾在半空,直取陶宗旺。陶宗旺大惊,退了几退,斑豹来得迅疾,陶宗旺没有躲避处,只好靠在大松上,将右臂去推,斑豹前掌不停来拍,陶宗旺吃斑豹抓伤了右臂,惊痛之下,不由将厮杀术使出,一锨撩个正,只见斑豹哀嚎一声,在原地乱跳,如吃醉了般,陶宗旺又挥动大锨,向斑豹头上不停打去,只打得两下,斑豹倒了,伸直了腿,眼见是死了。道人立在树上大笑,斩折了一段松枝,纵身跳下,持剑来剖开斑豹肚腹,取出心肝,挂在松枝上,又解下酒葫芦,草草冲洗,将松枝转到陶宗旺面前道:“请受用。”陶宗旺此际心内激荡,也不多言,将心肝各取吃了些,道人又递过葫芦,陶宗旺接来向口中倾去,直吃得涓滴不剩,将葫芦还了道人。道人又割断豹须,塞入自家囊中,切下两块豹皮,包裹了陶宗旺两臂,又割了一块豹皮围在陶宗旺肩上道:“好了,好了,头角奇异,好一个地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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