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投湖自尽的这个女孩名叫丰依然,是龙村六社赤脚医生丰云的四女儿,小名四儿。
四儿十二岁,已经是家里个顶个的劳动力。
丰家有八个孩子,四个儿子四个女儿,这在那个年代,非常正常。
丰家干活的人少,吃饭的人多。那年月是靠挣工分吃饭的,如果到了年终工分不够,连基本口粮也挑不回来。别看这七八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干活不行,但吃饭,完全顶得上大人。因此,丰家粮食年年不够吃。
为了多挣工分,丰家只好让稍大些的孩子下地干活。就这样,十二岁的四儿,已经下地干活一年多了。
难道真如韩侨生所说,四儿是因为懒惰,不愿意干活,或者生活太艰苦,就寻死觅活的?
四儿推开竹篱笆院门,看见母亲缪春香正在院落西边厨房里的灶台前,为一家人做早餐。
他们的早餐就是一锅面粉糊糊。
只见母亲缪春香左手抓着面粉,往铁锅里抛洒。铁锅里,大半锅沸水欢快地跳着胡旋舞,缪春香右手拿着锅铲不停地搅拌,使那锅面粉糊糊的舞蹈跳得更加酣畅淋漓了。
要是往日,这时候必定是四儿在灶前添加柴火。
密得像麻线一样的苦日子里,一个个普普通通的清早,四儿总是跟着母亲一起,天不亮就起床,母亲缪春香主打做早餐,四儿打下手干杂活。
除去准备一大家子人的早餐外,担水,打扫院落,磨镰刀,切猪草,都必须得赶在天亮大家起床前完成。
天麻麻亮,两个哥哥和妹妹五儿起床,吃了饭,他们上学去了,四儿还得煮熟猪食,为了猪,把鸡鸭赶出栏,伺候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起床,吃饭,做完这一切后,跟着父母和姐姐下地干活,为家里挣工分。
平时,有时候大姐看依然太忙,忙不过来会帮些忙,有时候不会。
因为在丰家,各人的工作都是有分工的。缪春香也算是个管理人才,一大家子人的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
十九岁的大姐丰嫣然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她在集体干活是挣满工分,也就是八分。队里的男劳力一天才十分,成年女劳力大多六七分,能评上八分的人寥寥无几。当然,像四儿这种刚开始学干农活的,一天不过一分二分。丰嫣然能挑能抬,耕田耘地,插秧打谷,播种施肥,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她出工也是相当累的,所以,缪春香就为她减少些家务劳动。再说,嫣然早晚在家还需要织毛衣,纳鞋底,做衣服,以及缝缝补补,因为嫣然心灵手巧,针线活也是一绝。这些工作四儿自然都还不会,她甚至连做饭都不太会,所以她当然就只能干干打扫院落、担水、洗衣、劈柴,以及切猪草割牛草这些杂活了。
缪春香总是一边忙这忙那,一边指挥女儿们做事,一边扯着喉咙喊:丰贵丰富,起床了,五儿,起床了,饭马上就好,别一会儿又说上学迟到了,老娘的饭是不迟的哈。
不一会儿,二哥三哥和妹妹五儿就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各自的房门里钻出来,吸溜吸溜地喝完自己的面粉糊糊,背着打了补丁的蓝布书包,上学去了。
四儿那时正在灶台旁边的空地上笃笃笃地切猪草,丰贵一边出门一边说:“四儿,你把我衣服洗了哈,要早一点,迟了干不了,我放学回来要穿的!”
丰富接着说:“还有我的!”
丰沛然也说:“还有我的!”
然后他们兄妹们就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出了门,家里忽然安静下来了。
四儿不用上学,并不是她不想上,是母亲缪春香不让她上。
“家里有三个人上学已经够了,四儿不用上了,”母亲大手一挥,不容辩驳地说,像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
“家里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都上学去了,谁挣工分?不挣工分,口粮称不回来,吃什么?老八老九老十,需要人照看,老娘我看娃去了,就挣不了工分,挣工分去了,就看不了娃!你们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那时父亲丰云在旁边张了张嘴,一听老婆这样说,赶紧闭口了。
四儿说:“为什么是我在家呢?”
缪春香说:“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二哥三哥他们是男娃,当然需要读书识字,将来撑起门户。五儿呢,她比你小,反正在家也干不了些什么!你一个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干嘛!你看看大姐,大姐也没读书,样样活拿得起放得下,这多好,将来也不被人拿捏。我们这——这叫分工,你懂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把自己的事干好,就是功德一件!”
见丰云还在一旁瞧着自己,四儿也撅着嘴,缪春香又说:“你别想着背个书包读书去就是轻松,就是去玩耍。其实呀,我告诉你,读书一点也不好玩,比在家干农活难多了。我是为你好,早点学会做家务干农活,免得将来去婆家受气!再说,五儿上完学还不是得回来学干活!”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四儿还小,她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有一阵,她甚至觉得母亲的话大概是真的,五儿上学就上得特别辛苦特别累,有好几次,她都哭着回来,跟母亲说,她也不想继续上学了,这么大个家这么多人,凭啥就该她上学去?她也想跟四儿一样,在家里面耍,就算干点活,也比上学安逸得多。
闹过几次,每次总是母亲和她谈心,也不知道母亲和她说了些什么,反正她第二天又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只是一件,上了三四年,才上到二年级。
两个哥哥也是,上学上得真辛苦,二哥丰贵还好,终于小学毕业,现在正上着村里的农中,三哥丰富呢,和二哥一起启蒙,上了七八年,才上五年级!
四儿看了在灶边忙个不停的母亲一眼,她原本担心母亲会不会骂她,但母亲不知道是没有看见,还是看见了装没看见。
她就继续往堂屋走去,刚跨进门槛,就迎头碰见妹妹五儿,也就是丰沛然。
五儿揉着惺忪的睡眼,瞥了四儿一眼,就往厨房那边跑去,边跑边说:“妈!妈!回来了!”
“谁?哪个回来了?”——母亲的声音。
“丰四儿!”——五儿说,用手指了指堂屋。
四儿听见母亲冷冷地说:“回就回嘛,失惊打怪的——我还以为你爸你姐呢。”
四儿也没心情管母亲和妹妹的态度,她冷得打抖,赶紧回屋去换衣服。和韩侨生在湖边吹了一夜的冷风,由于晚上霜重露浓,她的衣服也没有完全干透,润润的贴在肉上,很难受。
东厢房里间的门还关得紧紧的,也就是说,两个哥哥都还没有起床。
有一瞬间,四儿再次悲从中来,她失踪了一整夜,早上浑身湿漉漉地回来,母亲和妹妹看见了,也没有问一声她昨晚上哪儿去了。
不过,随即她就释然了。因为一来她习惯了,二来,她想起了她和韩侨生的约定。
是的,这是她和他的秘密。两个都想死的人,在奈何桥头相逢,他们都觉得对方不该现在就死,于是相扶相持着回来了。
他们约定,不管将来如何,不管命运怎样,一起活到八十岁。
四儿抬脚走进她们姐妹四人住的房间。
这是堂屋西边的两隔间的里间,外间是爸爸的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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