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斗已经完结,围观的乡兵配军仍不肯散去,似乎还有所期待。
王提辖熟知人性,当即踏上那辆装载铜钱的独轮车子,拍手示意众人安静,宣布了一个人事任命:他已经决定,任命武楝为东平府新练乡兵的一名副都头。
武楝只觉得脸上发烧发热,感觉自己犯下了僭越大罪,二哥打虎武松,那才是武都头,是如假包换的老字号,眼下二哥还不知道在何处流浪,自己却抢先一步成了都头,让人实在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礼数还是不能少,武楝向提辖躬身行礼致谢。
王提辖心情大好,更是不按常理出牌。他接着宣布,武楝连胜五场,人材难得少有,该得铜钱一百一十二贯。此时他脚下的铜钱是一百三十贯,还多出十来贯,也不好费事再拿回府衙,就全都赏给武楝武都头。说完才从钱车子上跳下。
无耻啊,丢脸啊,武楝心中不住口地暗骂,借以缓解心中的尴尬与不安。只要能听明白人话的就全都知道,按照之前的约定,即便连胜五场,也只是赏钱五十贯,没有这样累积计算的。
但话语的解释权操在提辖手里,包括武楝在内,就算是不服又有什么用?不服也得忍着。
武楝的脸已经红得象是一早一晚时的太阳,他不是刚出社会的雏儿,遇到这种事还是难以自然应对。想着事后要不要偷偷给提辖送去几十贯,作为提辖应得的回扣,一时竟然有点难以决断-----主要还是舍不得。
武楝再次凑近提辖,开始嘀嘀咕咕。提辖边听边点头,表示很满意,很理解。最后大声说道:“这是你的银钱,你爱给谁就给谁,我不去多管。”
武楝从车子上拿出五贯钱,捧到那名受伤的乡兵身前放好:“这五贯钱兄弟你拿去将息身子,如果不够,我那边还有。”原本只是想拿两贯的,又觉着实在有点拿不出手,咬咬牙才又多拿了三贯。
那人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等好运气,喘着粗气连连致谢:“多谢武都头,多谢武都头。”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想想在群演世界,平均工资只有三四千块时,有人肯拿出五六千七八千块钱白白送你,你会是个什么心情。
武楝拍拍他的肩,回到车子上又拿出两贯钱,一贯交给配军丁仪:“这钱你带在身边,每回出来做工时,遇到有吃食就买点充饥,不要乱使乱用,用完了就到这里来找我。”
剩下一贯交给那名押牢阶级:“这孩子吃不饱饭,着实可怜。我也挨过饿,知道挨饿难过。这贯钱阶级拿着,贴补一下这孩子,让他能吃饱点。往后我有了钱,还会送过去的。”
这番承诺可就太大了,绝非五贯钱十贯钱可比了。这已经是无底洞,这绝对是大手笔。都说宁添一斗,不添一口。宁愿白给人一斗米,也不愿添一口吃饭的闲人,更何况是帮助一名做牢的配军?要让他吃饱饭,比平白养一个闲人更要艰难得多。
当然了,凭武都头的本领能为,他估计也不用真的花钱,他老人家只要出个话就行了。他这一贯钱眼下是拿出来了,押牢阶级要是明白事理的,会做事的,夜晚就该偷偷把钱再还给武都头,还得保证让那个孩子吃饱饭。不然的话,他还真得小心武都头打他的闷棍,出不了牢城营的大门。
眼看着再无热闹可看,众人各自散去,配军仍旧去做活。伤者自有他们自己人照管,是硬扛硬挨,还是能有点医药治疗,全都看各人的运气了。这场小波折过后,受益最明显的就是那个配军小丁仪,众配军人人对他另眼相看,押牢阶级已经当场给他安排了轻巧活计。没有办法,这就是人情世道。
王提辖等到场上只剩下那名都头和武楝时,才悄悄说道:“今日过午,大约申时前后,你到州桥前曹家酒楼去一趟,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自去,留下武楝和那一独轮车铜钱。
一名乡兵早已远远站着瞧看,此时赶紧围拢过来,说是奉都头的指派,来服侍武都头的。并说都头正带人清扫房舍,作为副都头,武楝此时已经不适宜与乡兵们睡大通铺,应该有自己的房间了。
武楝点点头,命令乡兵推起车子,自己甩着手跟随,一路来到城里最大的那家老钱铺,留下两三贯钱零用之外,把铜钱全都换成了十贯一张五贯一张的钱票。这家钱铺在阳谷设有分号,大哥大嫂凭钱票就能兑出铜钱来,有了这百十贯钱,一家人抵抗风险的能力便大为增强,说句难听的话,哪怕遭了荒年,一家人也能扛过去,至少饿不死了。
武楝随手给了乡兵几十文赏钱,让他推着车子回兵营,便在城中闲荡起来。东平府既不过于热闹,也不过去冷清,就是个寻常府城,很能代表水宋世界的平均水平。
在群演世界,就算不看书,总得看几眼电视剧,总得涮几下手机,那些赵宋的GDP占到当时世界GDP总量百分之八十的跪添屁话武楝也听说过,除了恶心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只凭说屁话就能产生大便一样的恶心效果,那些专家学者们也真他娘的有一套。
处在农业时代,没有机械,没有化肥农药,没有种子改良,每亩农田能产多少粮食那都是有上限的,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每个农人的生产富余能养活多少非农人口也是有限度的。赵宋君臣毕竟只是会聚敛,会分蛋糕,不会点石成金,不能无中生有地生出财富来。武楝家里有一份祖辈私藏下来的收租簿子,那已经是民国时期了,里头的亩产量仍旧低到令人绝望,在那样的低生产力下,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繁华,有什么第三产业。
他相信东京梦华录里的记述-----畸形繁荣不是么,并不希罕,更不伟大。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几千万人接近一亿人的劳动产出劳动剩余,全都被强力机器吸血聚积到一个地方,如果再不能形成一点热闹劲儿,那才是个大笑话呢。即使如此,他也并未因此头脑发热,认为东京城当真就是人间天堂,家家欢笑处处笙歌。因为他知道-----他甚至还大致记算过,那些近乎梦噫般的优美笔调下的记述,那些吃食酒楼,那些书场歌伎,那些热闹繁华,如果布置合理,有个一平方公里的街区完全就能装得下,还会有不小的富余场地。
至于阳谷县城、东平府城,就连这种虚假的、荒堂的繁华也无力维持,只能粗砺无情地、真实地袒露着伤口,任凭风吹雨打。、
网络上的,影视里的,图片里的,总而言之是媒体里呈现出来的过去,竟然也都开足了美颜,涂沫了过多的脂粉,欺骗人们的眼睛和思维。
为什么就不能真实一点点呢?
武楝向来缺乏理想大志(想当个名医总归算不得什么大志),无意去改变什么,感叹也只是感叹,过后也就忘到脑后去了。可以说是哀而不伤,因为早已不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晃晃悠悠的,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往州桥下那家酒楼踱去。
提辖自然还没有到,不过已跟店家有所交待。店小二听到“武楝”两个字,登时热情非常,连称“武都头”,把武楝请进二楼一间临河的雅间,送上茶壸茶盏后退下。武楝喝着茶,翻看一本随手淘来的杂书。
由于压根就没有自然科学知识,社会科学的知识也是约等于零,休闲读物约等于零,水宋世界的书自然没什么好看的。但没有了手机,想要打发时间,除了看垃圾读物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或许以后可以试着修炼呼吸吐纳,那可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外脚步响动,小二哥引领着王提辖到了。
提辖只是一个人,换了便装后更是一团和气,两人相互谦逊着落了座。武楝在群演世界是个没有正式职业无业游民,没有过单位,没有过领导,完全没有经历过这种场合。咬了咬后槽牙,说道:“长官招见小人,赏賜酒食,小人感恩不尽。”
提辖挥挥手:“不要说这等话,长官小人的,到台上唱戏么?即便你一口一个提辖,我一口一个都头,那也别扭得很。这里也没有外人,直呼你我便好。”
武楝讪笑:“那怎么敢?也太没有规矩了。”终于明白了群演时代人们为何会频繁使用那个不伦不类的“老师”了,全都是被逼出来的啊。
提辖也没再坚持,命小二上酒上菜。小二搬来几样菜蔬,其中免不了要有水宋世界的第一名菜水煮黄牛肉,当真发糕也似,只是切成了厚大片状,烧上了汁料,精致了计多,又拿来两瓶好酒。
武楝赔着笑脸打开酒,给提辖满上,也给自己倒满。提辖举杯向武楝略扬一扬,一抬手喝干,放下杯子就脱掉外衣,交给小二挂好,抓起筷子向武楝比划:吃,喝!
还真是个痛快人。
武楝没有脱衣,却也抬手喝干一杯,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嘴里大嚼。这种低度的水酒,其实更适合用大碗来喝。
于是边喝边聊。提辖问起家里还有何人,家住什么地方,武楝一一照答。家是阳谷县人,自已是个流浪孤儿,被大哥大嫂收养。生父生母早亡,养父养母早亡,二哥流浪在外多年不知音迅,家中哥嫂之外,还有一个小侄女。唯一隐瞒的,就是二哥曾失手打死过人。
本领拳脚是跟谁学的,有没有师父?师父是谁?
从小就跟大哥二哥学,自己也常常琢磨琢磨,有一年遇到过一个老者,自称叫周侗,教导过自己几天。但老人家却没有收自己做徒弟,因此也算不上是师父。
这番话三分真七分假,但足以应付过去了。谁都知道周侗神龙见见首不见尾,已经近乎神话传说,用他老人家的名头来打掩护,提辖也难于查证。
再说起天下大势兵书战策,武楝也是有问必答,只是小心不要太过张扬,吓倒了这位提辖。好在提辖平时对此也并不特别关心,只是当作闲话想起来随意说说而已。
喝干一瓶酒,小二送上蜡烛。提辖命小二将房门半掩后远远站开伺候,没有呼唤不许靠近偷听,若有生人靠近也要及进喝阻,他们“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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