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竹笼大约拳头大小,用淡青色的竹篾编制而成,小巧玲珑,里面还悬着一个小铜铃,轻轻摇动会发出阵阵叮咚悦耳的声音。
如玉清楚地记得就在舅舅许隐出事的前一年,大概也是这般时节,自己独自一人在林间散步时,突然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背后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只听得是表哥许逸尘的声音在身后调皮地说道:“猜猜这是什么,不许回头看哦。”等放到自己掌心的时候却是这样一个小巧别致的竹笼子,轻轻摇动,顿时发出叮咚的声音,合着这林间风声令人陶醉。最奇妙的是笼中居然还关着一只硕大的草色蝈蝈儿,足足有鸡蛋那么大,这是如玉见过的最大的蝈蝈儿了,浑身绿油油的,鼓着两只碧蓝碧蓝的大眼珠,细长的触须神气地上下摇动。“真好看,好哥哥,”如玉一声娇嗔,转身投入许逸尘的怀抱,两只小胳膊紧紧挂在表哥的脖子上,许久都舍不得放下。“还不松开,玉儿妹子要掐死我吗?”许逸尘哈哈大笑说道。如玉这才慌忙松开手,俏脸上早已飞上了红霞,一缕烟儿也似地撒欢跑开了。
那一夜如玉在床上辗转难眠,灯下反复凝视这小小的竹笼,依旧沉醉在白日和表哥相拥的那份美妙感觉中。话说也奇怪,自己从小就和表哥嬉笑打闹,整日厮混在一起,骑竹马,弄青梅,两小无猜,卿卿我我之事自然不在少数,只是那时候两人都是孩童心性,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或异常。可这次在林间,和表哥拥抱的刹那,少年许逸尘身上那种阳刚的气息,炙热的体温,让自己第一次突然惊慌失措,心里跳得厉害,明明羞涩难当,手臂却搂得愈发紧了……。
转眼间,又是一年花灯节。这天夜里,一轮圆月遍洒银辉,黑夜恍如白昼,许家村家家户户挂上了竹灯笼,照得村边的洞庭湖水一片雪亮。临近的白沙渡也是热闹非凡,出门看花灯的人比肩继踵,大人小孩,男女老幼提着竹灯,纷纷流连于街头巷尾,更有虔诚的人士在溪水边燃放香烛、置备果物以祭奠祖先亡灵。话说这洞庭湖岸边众多村落、集市中,花灯节最出名的去处就是白沙渡了,因为每年的这一天,白沙渡西边的山脚下戏台会有唱戏的、说书的、表演杂耍的众多节目,咿咿呀呀,吹拉弹唱好不精彩,吸引着远近各处村落的爱热闹的人们。这天如玉千方百计好不容易说服母亲虞满,允许自己和许氏的几名少年少女前去白沙渡看戏,对于表哥许逸尘也在其中就隐去不提。
一众青年男女欢呼着,三三两两相好的一起驾起小船,纷纷沿着洞庭湖岸,朝西北方向的白沙渡驶来。如玉自然和表哥许逸尘搭在同一条船上,其他人见状也是心知肚明,众人一笑轰然而散。一路上许逸尘默默划着船,并无一语,如玉坐在船后,注视着表哥静默的后背,想搭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深知自去年舅舅许隐意外去世后,曾经活泼开朗的表哥自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在一般村民眼中,曾经神采飞扬、顾盼自若的美少年经历家中变故后,愈发少年老成。
此刻夜色如水,天上明月和水中圆月交辉相映,粼粼的湖水雪亮雪亮,水中青荇散发着幽香,逐浪的小鱼小虾成群附在船尾嬉戏打闹。就这样一路无话,不到一顿饭功夫,已到了白沙渡。许逸尘刚把船靠在岸边,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只见西山脚下的戏台前人头攒动,远远看去几堆篝火熊熊燃烧着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如玉上了岸,正踮起脚跟看时,不等她回过神来,一双温暖的大手已拉住自己的小手朝戏台那边走去。如玉先是一愣,脸上荡开了红晕,这是表哥许逸尘时隔一年再次牵自己的手了,表面略低着头,羞羞答答的样子,心里却欢喜的要紧。待二人走近人群,只见这戏台搭建得很高,台上四角放着四盏巨大的竹灯,台下四个方位分别燃着四堆篝火,照得四下雪亮,观众们隔着篝火云集四周,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那戏台中央用草垛子堆成了一座小山的模样,一人身高九尺,冠冕衮服,手舞一把长剑,那剑上似乎燃着油脂,随着戏者的舞动,剑上火光四射,另外一个戏者则是青衣花脸一头红发,张牙舞爪和舞剑者大战数十回合,最后大叫一声,一头撞向草垛,把小山似的草垛拦腰撞翻,人群中不禁爆发出一阵喝彩。许逸尘知道这出戏是小时候爹爹许隐讲过的故事:大约一百五十年前,轩辕黄帝之孙颛顼为天下共主,那时神农氏早已衰败,炎帝族中有一名叫共工的水官,不服颛顼统治,遂起兵叛乱,和颛顼大战以争帝位,最终兵败怒撞不周山。原来那不周山本是支撑天地的柱子,一旦被共工撞断后,天就塌了半边,露出石骨嶙峋的大窟窿,天河顿时一泻千里,洪水因此年年泛滥。
眼看那花脸撞翻草垛后,倒在台上打起滚儿来,嘴里哇哇怪叫,滑稽的丑态惹得众人纷纷哈哈大笑。映着熊熊的火光,如玉看见表哥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隔了整整一年,第一次看见表哥微笑,虽然如玉对于这些打戏并不太感兴趣,但是看到表哥许逸尘面有喜色,自己心中也一起暗暗高兴。又看了一些表演,如玉这才提出去溪上看花灯,二人于是遂行。原来在这白沙渡村,一道清溪横贯而过,流入洞庭湖,沿溪遍植梅树,村民们每逢花灯节将燃有桐油的竹灯挂在梅树梢,夜里望去沿溪两岸顿时火树映红花蔚为壮观,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二人并肩而行,正沿溪一路观赏,“表哥,快看水里!”许逸尘低头一看,只见溪水里浮着一个个的小竹杯,杯里都燃着油脂,远远看去好似漫天繁星,表兄妹相视一笑,彼此点了点头。就是在一刹那间,凝视表哥许逸尘被火树映红的那张脸,那张曾经神采飞扬、俊朗英气如今却沉默寡欢的脸,如玉心里暗自祈祷,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此定格,千秋万世永远这般陪着这个男人;而在许逸尘心中,眼前的女子亲似妹子,二人之间与其说爱情,不如说至亲亲情。如玉如此这般单相思,而许逸尘却浑然不知,后世少男少女爱恨情仇,相爱相杀,爱别离、求不得之苦大抵相似,怎能不引人唏嘘叹喟?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二人游兴正酣之时,不远处拱桥上突然传来一阵幽幽的哭泣声,二人抬头但见一女子:十六七岁模样,一袭白裙,身材婀娜,眉目如画,手里提着一盏竹灯,此刻正站在拱桥上低头望着溪水,轻声抽泣着,静静的夜空下,那哭声若有若无,如泣如诉。再细看这女孩,黛眉如峰聚,肌肤胜雪白,楚楚可怜的神态仿佛梨花初带雨,海棠醉红日。这少女便是那日大泽乡被魂帝救起的女子——风若雪。
几乎也是在这一刻,许逸尘仰头注视着这白衣女孩纯净无暇的脸庞,惊异于世间居然有这等殊色,心底蓦然升起一种爱怜,同病相怜的悸动,更是一种博爱,一种淡淡的情愫,一种洗脱浮华,经历沧桑与变故后的圆润纯粹,与世俗无关,更无关风月,瞬时在心底肆意蔓延,如同春日的春草那般在艳阳下,那般蔓延滋长。那一刻,许逸尘的心中炸开了烟花,甚至暂时忘却了亡父之痛。这一刻的凝视也注定和这名女子一世羁绊,相恨相杀,相爱相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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