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孽子几春秋,饥餐敌炙难解愁。
却念少时翻山海,鲜衣怒马踏月游。
——苏裴伦《暮年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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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几日前文三到府上报信过后,李沛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他一人坐在寺署公事房的大案前,望着眼前的各项公文,脑子里却在盘算别的事情。
这时,郭璧怒气哼哼冲了进来,叫骂道:“平辛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沛抬头望了他一眼,略有诧异地说:“你不去相府,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郭璧大步走到大案前,指敲着木案角,十分不客气地问:“筠县的三万石粮食,为什么不出了!”
李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缓缓道:“你消息倒是挺快,不让你去管侦闻司真是屈才了。”
“我没空跟你斗嘴!”郭璧很是生气,用质问的口吻道,“你就说,肖建那边不放粮食出仓,是不是你吩咐的?”
李沛脸色一沉,回击道:“那日我们在皓月楼说好的,常平仓不出粮了。当下是什么局势,你还这般肆无忌惮,在筠县一个县就敢倒三万石粮食!”
郭璧貌似觉得理亏,没有当即还口。
“你知道前两日在筠县发生了什么事吗?”李沛紧接着问,神色颇为凝重。
郭璧一脸不屑地说:“能发生什么事,不就是圣上派人去筹粮了嘛。”
李沛加重语气道:“那你知道昨天筠县常平仓的十八个仓廒全被盘了一遍吗?”
“听说了。”郭璧依然不以为意。
“玉山兄啊玉山兄,你就看不出来这里有什么问题吗?”李沛厉声叹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九卿的!”
“我又不是你司农寺的人,知道这些做什么!”郭璧振振有词说,“当初定好的,你负责将粮食调出来,我负责将粮食卖到上原,现在粮食出不了仓,你倒来怪罪我咯?”
李沛努力压着心头的火气:“那日去筠县筹粮的是左浩钧,盘仓的都是内尉寺的人,他们是借买粮的名义核账点仓!”
“我的李大人啊,你不闻窗外事吗?上原都谋反了!筹粮到此为止了!圣上难不成还要给反军送粮吗?”郭璧立马回道。
李沛并没有那么乐观,严肃地说:“圣上尚未给赤霞关的事下定论,咱别高兴得太早。”
郭璧咧嘴笑了起来:“大半个朝廷的官员都在声讨上原,连一些上原籍的官都上了疏,舆论的调子已经定了,别说咱这位皇帝,就是太祖皇帝也掰不回去了。”
李沛不愿和他掰扯,大袖一挥,语气决然道:“即便如此,粮食也不能给你,不仅是筠县的,其他几个县的也不行,一切等风波平息后再说。”
“为什么?”郭璧双目一瞪,忿忿说,“上原用兵势必会再次拉动粮价上涨,这个时候不趁机把粮食卖过去,你却让我等一等?”
李沛再也压不住火,怒骂起来:“郭玉山,你脑子是掉钱眼里了还是被拉粮车的驴踢了,别人都避之不及的事,你还贴着脸往上拱?你仔细想想,上原若真是反了,你还能贩粮食过去吗?难不成你要资助逆党?”
郭璧顿时语噎,脸色也变得煞白。
“唉,行了行了,时辰差不多了。”李沛一口饮完杯中茶水,没好气地说,“该去相府议事了。”
丞相府位于各寺署衙门的北侧,紧挨着文武官员们进出内城的永乐门。从布局来看,它挡在各寺署衙门与皇宫内城的中间,正好印证了那句“哪怕是鸡毛蒜皮之事,禀圣前都得先过丞相”的戏语。除了位置特殊外,丞相府是皇城府衙里面积最大、隶属官员最多的机构,光是十三曹的掾史就有三百余人,若加上各类杂役,有六七百人之多。每到点卯和散衙时,丞相府都是乌泱泱的一片,如集市一般。
李沛和郭璧从相府南门进入,穿过庭院来到议事厅。相府的议事厅是最适合召开会议的地方,它既不像启明宫那般肃穆压抑,也不像景明宫那般清寂冷清,凡是到此与会之人,寺卿、寺丞级别的配靠背木椅,令、长级别的配斑竹方凳,就算是普通的属吏也有条凳可歇,不用一直在自己主官身后站着。
大厅中央的主座还空着,旁边站着的是名三十六七岁的山羊胡男子,姓苏,名扬今,是相府右长史。见李沛、郭璧到场,苏扬今前来相迎,引二人入座。其他到场的官员有御史大夫邹昊、太尉朱逊和大理寺卿徐伯符。苏扬今吩咐下人端上茶水果盘,随后进入内屋通报。
根据议事的内容不同,相府会议分“大议”和“小议”,大议需所有寺署的主副官参会,小议则只需被通知的官员参会。由于丞相能决定小议的参会名单,所以便可借小议的名义召开中原旧党的内部会议,今日便是如此,与会的五人皆是中原籍官员,且都是旧党柱石。
少顷,苏扬今搀扶张贺来到前厅,五人齐刷刷地起身行礼。
张贺缓缓坐上主座,向五人摆了摆手:“几位大人都坐吧。”
这时苏扬今也走到了斜角的书案前,他抬眼望向众人,朗声宣布道:“会议开始。”
话音落下,仆役下人都自觉退下,只剩他们七人在这议事厅内。
通常情况下,公卿官员参加的相府会议都是丞相亲自主持,长史或其他丞相史担任文书记录。可年迈的张贺早就主持不动了,他只管听会,仅在必要的时候发言,主持工作则由苏扬今兼任。
苏扬今驾轻就熟,只见他摊开案上绵纸,将蘸好墨的小楷笔放置在笔架上,开门见山说:
“想必各位大人都知道上原对北夏出兵的事了,此消息于两日前由太尉府递至相府,相府禀报给了圣上。兹事体大,又事发突然,圣上并未当即给此事定性,但是朝堂却因此闹得沸沸扬扬,光是在昨日,相府就收到了近百份疏奏,七成是在谴责上原,其中半数控诉上原谋逆。在坐的各位大人都是寺府台的主官,也是历练老成的能臣,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该如何给上原此举定性,以解圣上之忧。”
沉默片刻,待张贺轻轻点头,苏扬今才继续说:“咱就依序发言吧,朱大人,您先请。”他看向朱逊。
朱逊眉头一皱,面有难色道:“我不通律令,还是让众位大人们先说吧。”
苏扬今又将目光移向邹昊:“那邹大人?”
邹昊不耐烦地说道:“这还有什么好议论的,朝廷有铁律,若无天子授权,藩国对外族或其他藩国用兵,视为谋逆。身为朝廷命官,再不通律令也该知道这一条吧!”说完,侧目瞥了一眼旁边的朱逊。
朱逊没有理会邹昊的讥讽,脸上也无半点不快之色,跟没听见似的。
顺位的大理寺卿徐伯符附和道:“邹大人所言极是,只要圣上不替上原王开脱,不假意承认事先授意过,上原就是妥妥的谋逆。”
“哪有什么授意?”邹昊瞪眼看向徐伯符,厉色疾言说,“授意也是要经相府草拟,以朝廷的名义发文的!若事先授意过,我们怎会不知,丞相为何还叫大家来议?”
“邹大人说得是,下官有失考虑……”徐伯符尴尬笑笑。他本是在迎合邹昊,谁曾想反被数落一番。
“少为兄过激了吧。”郭璧接而言道,“侦闻司密报只说上原戍关军攻下了赤霞关,但出兵的缘由可是一字未提啊,万一是北夏先挑衅,戍关军还击,这就不能算是谋反了吧。”
邹昊白了郭璧一眼,鄙夷道:“郭大人真是胡搅蛮缠,还击还能将对方的关隘都占了,夏族人都是草包吗?”
邹昊素来以牙尖嘴利、不给人留情面闻名,与他辩论的没一个能气顺的。
见郭璧被顶得哑了口,坐在他旁边的李沛开口:“邹大人,可否听下官讲两句?”
“行啊,李大人请讲。”邹昊道。
“下官也觉得暂时不宜将此事定性为谋逆。”李沛慢条斯理地说,“下官虽没打过仗,也知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上原去年遭遇奇旱,十县受灾,若真是有心造反,何不在粮草充沛的丰年动兵,却要选个数十年都难遇的欠年?上原王才略过人,又是当世神将,不可能做如此愚蠢的决断。”
李沛的分析很有道理,引众人陷入了沉思,就连邹昊也压住了反驳的冲动。李沛抬眼看向主座的张贺,却见这位老丞相双眼微闭,像是睡着了一般。
李沛接着说:“倘若草率地认定上原王谋反,下诏讨伐,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朝廷无论是出兵震慑,还是召他问罪,都是把上原王往真造反的路上逼。上原是缺粮,可也有二三十万的军队,两原之间几乎没有天险,过了卢陵便是京城,以神威齐硕桥的本事,取下凌京可谓是易如反掌。”
这番言论语惊四座,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张贺睁开双眼望向李沛,李沛顺势低头行了个礼,巧妙地避免了眼神的直接接触。
邹昊倏地起身,大骂李沛道:“你这是什么话,灭自己士气长反贼威风吗!当年就是有你们这种怂人,大瑞朝才那么不堪一击,二百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还好厅内的都是中原派官员,要不然邹昊这番言论就是大逆不道了。
郭璧揶揄邹昊道:“少为兄,你这话讲得就没道理了,李大人和我都是建宏年间入的朝,又没当过前朝的官,辜负前朝的罪过可落不到我们头上。你是吃过前朝俸禄的人,当年是你不硬气,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
郭璧的回击也是糊涂,本想暗骂邹昊是贰臣,可他忘了在场除自己与李沛外,其他人可都当过瑞朝的官。
邹昊愤而拍案,正欲还击,却被李沛抢先道:“郭大人此言差矣,邹大人以古为镜,警示当下,乃贤臣之举。”说完又含笑看向邹昊,“不过少为兄引前朝的例子确实不大合适,毕竟大家都是大原的臣子。”
李沛明显比邹、郭二人更有格局,两三句劝解不仅遏制住了一场骂战,同时还成功地将话题引开,避免了张贺、朱逊等人的难堪。这时,几声咳嗽声传来,众人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张贺正在用手巾擦嘴,看来是被茶水呛着了。
苏扬今立即放下了笔,走到张贺身旁轻拍其背以缓呛咳。
“有瞻,这茶太烫了。”张贺拖着低哑的声音对苏扬今道。
苏扬今随即取来凉壶向茶碗里兑了些水。
张贺端起茶碗重新含了一口,喃喃道:“唉,是得掺点凉的,要不然谁能喝得下。”
众人都能听出这是在暗责邹昊和郭璧口无遮拦。张贺是百官之长,也是中原派的首脑,公孙瑞覆灭后,他作为中原士族集团的代表与齐家人谈判,不仅极大限度的保全了中原各世家的利益,还延续了前朝的举才制度,即中原士子的入仕途径。无论是朝内还是朝外,他都有极高的威望,就现场的这几人而言,也无一不是受过他的提携或帮助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张贺放下茶碗看向邹昊,嗓音比方才清亮了许多:“少为,你就是言官的脑子,只顾自己嘴上痛快,不考虑后果。两原开战是整个华族天下的灾难,不是光凭一条律令能够定夺的,到时候兵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你一个御史大夫能负责吗?”
邹昊听完,登时闷得一脸铁青。
张贺又望向李沛:“平辛,你晓不晓得左浩钧带羽章营查了筠县的常平仓?”
李沛揖手道:“丞相,东岭王是奉圣上之命去筠县筹粮,因为要整仓买,所以就事先盘点了一遍。”
“筠县常平仓的那个叫霍洪的仓监,是你的人吗?”张贺又问。
“仓监和主簿都是派去的平准官在当地选任的,司农寺不直接任命。”李沛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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