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知道你会算账,但会算账不如会用人。用人上不把好关,账算得再清楚也是徒劳啊。”张贺喟然一叹。
李沛听出张贺话里有话:“丞相的意思是……”
张贺没有应,自顾喝起茶来,一旁的苏扬今接言:“李大人,就在羽章营到筠县常平仓的当夜,霍洪单独见了东岭王。二人聊完后,东岭王连夜赶回凌京面圣,羽章营的人昨日回京,霍洪也被带回来了,就关在内尉寺狱中。”
李沛心下大骇,神色瞬间惶恐起来。
“李大人无需担心。”苏扬今紧接着说,“已经有人给霍洪递过话了,他虽在内尉寺,但不会胡说。”
李沛连忙站起身,深躬作礼道:“多谢丞相、多谢苏长史!”
张贺沉声道:“诸位都是中原士族的主心骨,一言一举都影响着中原士人的荣辱,别只盯着书里和账上的东西,要站在大局的角度上考虑此事。”杀完两边人的的气势,他终于讲回正题,“朱大人,你方才说想先听听别人的意见,现在他们都讲完了,你也说说你的看法吧。”
朱逊叹了口气,一脸忧色道:“从大局的角度来看,两原只要不打仗,其他的都好说。”
张贺轻哼一声:“好你个朱子通,想得倒挺精,是不是只要不打仗,这事儿就跟你没关系了?”
朱逊讪讪笑道:“丞相,我是武官,不可轻易言战的。”
这话道理上没毛病,但听起来就十分的明哲保身。朱逊向来如此,每次议事都跟块沾水的抹布似的,非得挤一下才出点水,而且出的还都是这种不痛不痒、毫无用处的浊水。
张贺自顾沉吟了一会,抬眼扫向众人:“行吧,你们想法我都知道了,都回吧。”
这还没商量出一个结论呢,怎就散会了?众人都一脸疑惑,琢磨丞相是不是真的让他们回了。
这时苏扬今起身宣告:“会议到此结束,请各位大人自行回府吧。”
听到这,大家才算是确认散会,纷纷拱手告辞。
待众人离去,苏扬今搀扶张贺回到议事厅内屋,并重新给他沏了一碗茶。
张贺揭开茶盖,闻了闻气味,浅嘬一口道:“这茶不错,应有些年头了吧?”
“老师明鉴,这是先父留下来的梅州饼。”苏扬今拿出一个漆木匣子,匣盖上还留了半截写有“永丰十年”的封条。
见木匣封口拆开,张贺皱起了眉:“二十几年的梅州饼,怎就这么给打开了?”
“知道老师爱喝西川的黑茶,但又不收贵重的东西,所以学生就擅作主张给拆了,这样给您也显得朴素些。”苏扬今推开木匣盖,里面是一块黄纸包裹的乌黑茶饼,足足有一尺宽。
张贺看着匣中茶饼,神色怅然道:“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不糟蹋好东西了,心意为师领了,茶饼你收回去。”
“老师……”
苏扬今欲再劝,却被张贺打断:“有瞻,你知道的,为师活到现在,心里就两个人过不去,一个是子耕,另一个是你爹。奉祥留下来的东西,我受之有愧,怕日后他从这茶饼里跳出来骂我呐。”
“奉祥”是苏扬今父亲苏裴伦的表字,当年张贺携瑞朝官员降上原齐氏,苏裴伦誓死不降,最终自尽明志。“子耕”则是张贺另一门生卓秉忱的表字,他也坚决反对降齐,烁京沦陷后便下落不明。
“学生绝无此意。”苏扬今连忙解释。
“我没有责你,就是旧事有些扰人。”张贺感慨道,“你爹当年说的没错,我张贺确实是个叛臣。可是不降齐就保不了中原各郡士族世家的基业,要是这些世家大族没了,大瑞才是真的完了。”他凛目看向苏扬今,“有瞻,你要明白,世间之事有实有虚,古往今来凡是大才者,皆不会在虚实之择上犯错。你父亲是忠臣义士,却在此事上犯了糊涂,舍实投虚,以死搏名,弃后人而不顾,你万万不可学他。”
“学生谨受教。”苏扬今恭敬答道,心头却是五味杂陈。
张贺满意地笑了笑:“说回方才议事厅的事吧,你有什么看法?”
苏扬今挺起身子,开始总结各方发言:“邹徐图名,李郭谋利,至于朱逊吧,他这人太过于谨小慎微,虽是武官之长,却无半点武人风范,学生有点搞不懂他的心思。”
“朱逊亦是图名。”张贺利落说道,“邹昊是言官,越是激愤越能展现出其忠义气节,可朱逊是武官,言战的话说太多容易给人留下不顾苍生的印象,反而折损名节。人为相同目的行相反之事,不是品性有差,只因位置不同。”
“原来如此,多谢老师提点。”苏扬今应道。
“除了分析他们的心思,你自己对上原出兵攻夏的举动是什么看法?”张贺继续问。
“学生以为,朝廷一定要严责上原。”苏扬今正色说,“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违律用兵都是犯天之忌,若此等大事都能化小化无,朝廷将无权威可言,其他藩国会相继效仿上原,直到无人再臣服于中央。”
“那你是赞同邹昊的观点了?”张贺问。
“不然。”苏扬今摇摇头,“严责并非指控上原造反,李沛所言不无道理,无论是兴兵震慑还是召上原王问罪,结果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应取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让上原认错,又无需要齐硕桥本人承受过重的责罚。”
张贺:“说说这个折中的法子。”
苏扬今:“先公开责问上原王府,再命其彻查是何人、因何事动的兵,并将犯事者遣送凌京问罪,该杀头的杀头,该夷族的夷族,该流放的流放。”
张贺疑了一下:“为什么只动下面的人,你是想帮齐硕桥开脱吗?”
“不是开脱,是给他一个台阶。”苏扬今解释说,“籍田大典那日,上原的求粮函讲到锦山、朝风二郡因多山少田,常年要南方粮郡输济。上原去年旱灾,十县受灾,北上的粮食断供,锦山必受其害。军中若断了粮,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攻打赤霞关是边军擅作主张,而非齐硕桥授意?若真是这样,先让齐硕桥自查认错,再由朝廷惩处犯事者,既可避免两原矛盾的激化,也不失震慑警示其余几个藩国。”
“倘若出兵赤霞关就是齐硕桥授意的呢?”张贺追问。
“那就得看他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了。”苏扬今沉着分析道,“若是临时起意,这步台阶就当是一副后悔药,看他吃不吃。若他是蓄谋已久,不下这个台阶,朝廷再以造反论其罪也不迟。”
张贺露出欣慰的笑容,赞叹道:“你的法子不错,比那几个人讲得有用。有瞻啊,中原士族缺的就是你这样顾全大局的人。”
“老师过誉了。”苏扬今道,“学生其实还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张贺:“但说无妨。”
苏扬今:“学生觉得,如果上原认了错,朝廷可以适当给予一些赈济粮。”
张贺眉眼登时一沉,收起了笑容:“为何要妇人之仁啊?”
苏扬今解释说:“学生认为边关动兵和上原受灾的联系颇深,治病需治本,有了渡灾的粮食,上原的军心民心才可安。学生明白,为了袒护李沛和郭璧,老师曾在籍田大典上反对赈济上原,可此一时彼一时……”
“有瞻,六经你都读过吧?”张贺打断了他。
六经指的是《理辨》、《礼集》、《忠义》、《尚德》、《辞文》、《方易》六部华族的重要典籍,也是中原士族文人的常见书目。
苏扬今不觉愣了一下,纳闷老师为何会问这个,他点头道:“自然都读过。”
张贺问:“依你之见,六经之中,何者居首?”
苏扬今沉吟道:“不同地方列序不同,在中原应是《理辨》,在六国估计是《礼集》。”
张贺又问:“既然都是华族人,为何中原的士族和六国的士族的偏好不同?”
苏扬今答道:“《理辨》是百年内新晋的典籍,编者乃中原的学士,加之瑞固亨十三年,国子学院增设理辨博士,并推为六经博士之首,让此经成为了中原士族必修的首要学问。反观六国,他们有自己的官吏选拔途径,士族群体也不推崇仕家理学,自是不重视《理辨》了。”
张贺含了口茶,不紧不慢道:“那你觉得中原士人和六国士人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苏扬今不假思索地说:“中原士人以明理者为尊,六国士人以遵礼者为尊。”
“你讲的没错。”张贺回道,“上原人不通《理辨》之学,无法让中原士人臣服。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太祖皇帝知道治理上原的法子在中原行不通,才留我们这些前朝官员来管事。前朝人骂我们贰臣,今朝人叫我们旧党,贰臣旧党来往于上原贵族和中原士族之间,维持两边平衡,才有眼下的太平日子,可一旦这个平衡破了,局势便会乱。”
苏扬今有些惑然,问张贺:“老师是怕赈济上原会得罪李沛、郭璧等人身后的世家大族,坏了平衡?”
张贺摇摇头:“他二人身后的势力不足为惧,我怕的是得罪整个中原的士族。”
“学生不明白,请老师点拨。”苏扬今再次拱起了手。
张贺一脸肃穆地看着苏扬今:“上原不向朝廷纳税,就没道理向朝廷要赈济,这是绕不开的理。守不住这个理,中原的士人就会把我们看作齐氏的家臣,而非他们的领袖。”
苏扬今沉吟不语,若有所悟。
张贺紧接着说:“当年投靠齐氏,他们心里都带着怨气,认为北方边民没资格在中原上国作主,明面上顺了大原,暗地里却打着算盘。近几年民生转好,时局趋于稳定,复辟之声虽逐渐消退,但未根绝,倘若我们在这件事上弃公理不顾,寒了他们的心,难免给一些好事者留下兴事端的由头。”
“兴事端……您指的是复瑞吗?”苏扬今失惊地问。
张贺干笑叹道:“总会有投机之辈幻想着不可能的事情,大瑞的气数已尽,倒行逆施不可为。”
“可朝廷至今还未剿灭贺贲啊。”苏扬今又道。
“贺贲不过是个仗着赐姓招摇撞骗的小角色。”张贺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屑,“一个自诩名分的胡人,麾下兵士不足五万,扛不起复瑞这杆旗。”
贺贲原名赫吁贲(贺贲是他给自己改的华族名),本是西域乌淳国的首领。乌淳国是胡族的一支,因帮助前瑞平定了“赫岐之乱”,贺贲于瑞永丰七年被任命为西域都护,加赐公孙国姓。瑞朝灭亡后,贺贲以公孙皇氏自居,吸纳瑞朝的残存势力,自称安西王。齐绍元曾两次出兵清缴,奈何西域地广人稀,皆无所获。
苏扬今忽觉胸中悲凉,不禁唏嘘:“大瑞当年何其威武,横扫西域,设立都护府统管格胡三十国,而如今王朝覆灭,只有归附的外族人还念其荣光……”
张贺叹息道:“哪有万世的王朝?哪有代代英明的血脉?建立一个王朝难,守好一个更难,可要搞垮一个就太容易了。行了,有瞻,备纸墨吧,圣上还等着为师的奏疏呢。”
张贺坐到书案前,待苏扬今将墨磨浓,他捏起一根狼毫小楷,均匀蘸墨,落笔疾书。他虽年近古稀,写起字来却是行云流水、苍劲有力,过了不到两刻钟,雄文既成。
次日,该奏疏呈到了西宫。齐硕桢采纳了张贺“令上原王自查,遣犯事者入京问罪”的提议,并当即下诏,命特使送至朝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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