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乍翻堂前絮,轻风吹到满瓶梅。
二人彼此之间不再回话,只有缄默的翻江倒海,消磨掉了祠堂里最后一截小小白烛。蜡炬成泪,还未凝固的热意啪嗒一声落了一滴下来,在地上结作小块儿的白色斑点。
秦苍望向堂上满目厚重的灵位,每一任秦家家主,都会将自己的牌位摆在正中的位置,妻妾为左右,儿女次之。可轮到他这里,左侧妻子周全,后方儿女侍候,唯独中央的自己还活生生地站在世人眼前。
“吾妻亦好黄衣,”泪水在他疲惫的眼眶中闪烁着微光,可秦苍对妻子的怀念却分毫未因珈兰的容色而改变,只失神地望着堂上的灵位,“与其所植之树已多逾年,不知多少花期。”
我为楚国耗尽了青春,换得妻子逝世,女儿被冠以通敌骂名,儿子也死在了战场上。
今我哀谁?又有何人哀我?
年迈的将军缓步上前,将手中的一抔尘土倒入女儿灵位前空置的小罐中,细心抹去周围散落的部分,重新盖好。老人面色怀念而沉重,遥遥望着与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的妻子牌位,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他弃了剑,一身软甲松泛得脱了形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珈兰一怔,正要回身去扶,却听身畔老者制止道。
“你回去罢。”他顿了顿,接道,“典墨那孩子涉世未深,还要劳烦姑娘多劝谏一番。你若不嫌,同阎家兄妹一般唤我一声祖父亦可,我这儿不比三公子处规矩森严,随意便是。”
“将军……”珈兰有些莫名地回望道,一时没反应过来秦苍的举动,“不赶我走?”
老人颓然跪坐,毕恭毕敬地将手中长剑横放在身前,每一根指头里外都是茧皮,皮肤褶皱,观如树皮。
“我赶你作什么。”老人答道,抬眸望向妻子和列祖列宗的牌位,枯槁的魂灵渺小如蝼蚁,“楚恒那孩子,肯把你这南郡之人留在身边,可见他终究顾念着秦家,心存一丝善念,不愿同他父亲一般。我只要知道这个,只要知道他还始终挂念着他的母妃,便足矣。”
“他派你来,定是助我秦家一臂之力,无论为好为坏,他总不会害我。
“你是个聪明孩子。
“若得你在典墨身边出谋划策,拦一拦他那直爽脾性,我也安心些许。”
良久无声。
“回去罢。”老者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释怀,无力地跪坐在地,不再开口。
珈兰闻言一怔,眼帘低垂,瞥了一眼手中那支含苞待放的绿梅。
绿梅邬邬簇生,芳菲若梦幻,馥郁浓香使人神醉。花瓣细腻如玉,每一片都清透泛光,枝干虬曲多姿,是汲取了公子府后湖的天地灵气方有此姿容。花影婆娑,梅花的幽香弥漫在空气中,渐渐模糊了珈兰的视野。
若是秦老将军知道他儿子的真正死因,不知会悲痛成何等模样。珈兰念及此处,心头不禁为之一窒,下意识地望向那株无比金贵的仿梅花白贝摆件。
堂中飞絮似雪,照耀它的不是和煦的阳光,而是白贝上折射出的一缕残阳。它们像是失了灵魂的空洞躯壳,但知呼吸之美,而不知其所为。
少女默然提了裙,收敛了目光,轻声走向紧闭的祠堂大门。她手中依旧攥着最后的一枝绿梅,缓缓步入光里,目光因刺人的阳光稍躲,抬手轻挡。
文静典雅的绝色娇靥,眼帘半垂,秀颈微侧,捏着花枝的手臂披了轻薄广袖,抵在她与阳光之间。梅香幽幽传来,直至习惯了刺目金辉,她才以另一手拉开了祠堂的木门,提步迈出——
眉如新月,含着几许温柔,灵动清秀,顾盼生辉。
堂前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少女眼波微抬,便撞见祠堂外石阶上下数三级处,矗立着一名肩膀宽厚的男子。来人一袭藏青色长袍,小臂束了皮质护腕,一条云纹抹额,长发半束,目光似古井无波般投向她。
少年领口处繁复细腻的纹路像极了行云流水般高妙的古曲,袍身上绘着云纹和松枝,腰间挂精雕豹形小圆玉佩,发上插白玉素簪,目光深邃如海。
珈兰巧妙地牵出了一丝苦笑,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你一直都在。”
少年下颌俊美,目光清朗,见珈兰出来,未作答复便一步跨上了阶梯,快步向少女行来。珈兰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梅枝,头一件事便是上下打量眼前来人,直至确认他未携长剑,方松了口气。
他抬手抱拳,向着祠堂内深深行了一礼,烛火明灭,似有风来。
秦苍始终未发一言,少年便知趣儿地上前合了木门,转而望向珈兰,徐徐向她靠近。
以秦典墨耳力,方才珈兰同秦苍的交谈必是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中,纵是生出了驱逐珈兰之意,亦是在所难免之事。少女警惕,以梅枝作剑,沉息转腕刺出,梅花簌簌,枝尖儿迎着阳光,哗啦啦颤着身,跌了好些花瓣儿下来。
秦典墨抬手攥住珈兰袭来的梅枝,一人握着一头,良久无言。
梅花落,余香留;小枝折,春意浓。
花瓣绿似碧玉,点点如星而落,寂静而深沉。
“你……”珈兰难以置信地开口,见他当真无半分伤害之意,才卸去了防备,依旧攥着梅枝,“都知道了。”
他清浅一笑,不置可否,带着阳光的温度,仿佛要融化世间所有的坚冰。
秦典墨试探性地往回扯了扯梅枝,少女被突如其来的一拉带着往前了一小步,继而便见他笑容更甚,鬼使神差地跟上了少年将军的脚步。
风卷动了地面上原杂乱无章的残花,花瓣似水流淌,沿着二人的脚步随阶梯跌落而下。他们一个攥着梅枝尖儿走在前头引路,一个攥着梅枝尾儿跟在后头,步履缓慢,却暖意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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