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欢喜他能说出这般的话,又怕他的话太好,蒙了她的拳拳赤忱,牵出她不切实际的私欲。
“好。”他应了声,由着珈兰搀扶他起身,接过了拐杖,掸了身上沾染的尘灰。
待他直立而行,珈兰便松开了手,由着他一点一点伸直了腿,迈开步子去。二人并肩,沿着湖边缓缓行过,全似一对少年夫妻,何等相伴情真。
他们从白昼,走到黑夜,好似走过了一生般漫长。
……
明月高悬,光辉从天际洒下,宛若流淌轻纱,令人可望而不可及。
晚膳的菜肴十分简单,多数是和军中的粮食所差无几,却照顾到楚恒的病况,做了不少清淡落胃的时蔬。他特地留了珈兰一道用,像是笃定今夜营中会有大事发生一般。
直至珈兰步入他所居的营帐时,发现桌案上还未彻底干涸的墨汁、烛芯平白消失的蜡油、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拢的信封,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图。
她日日被阎姝缠着,自然无法将倒马关外的那一处裂口告知秦苍。纵然珈兰说了,秦苍也并非悉数信赖,唯有由楚恒出面,秦苍才会对这一事实深信不疑。
珈兰可能看走眼,楚恒身边的暗卫们,绝不会看走眼。
他寻了个最稳妥的法子,甚至有珈兰作人证。
而桌上的信……
又是发给谁的呢?
珈兰在楚恒这儿坐着,耳边的消息却一刻未停。先时是秦典墨即将回营,接着又是梁人闻听秦苍坐镇,据说送了个什么包裹前来,附带了一封军师温先生的手书。
她瞧着镇定自若的楚恒,一切仿佛都有了答案。
戌时过三刻,蜡烛滴落的油凝聚成淡红的痕,细烟徐徐上升,默默坚守着暗夜的光明。深林寂静,偶尔传出几声虫鸣,果真是远离军营的静谧居所。
与军营相连的小路上,跃动着几处明亮的火光。离得近了,才听闻甲胄相撞的嘈杂之声。大寒认清了来人,遥遥抱拳行礼,行至帐门外,轻声禀报。
“主上,”大寒隔着帐帘,道,“秦老将军到访。”
“请外祖进来便是。”
楚恒应了一声,从手中的杂记书卷中抬头,略有深意地瞧了一眼身畔摊了书的女子。她心领神会地合了书,起身时烛火轻晃,荡开了暗影的涟漪。
帐外夜风呼啸,甲胄轻击声在门外稍顿,只听一老一少向着门外之人的两声道谢,紧接着便有一只大手撩开了帐帘。
经由京中的桩桩件件,又行过风霜长路,老人的眉毛稀疏而均匀,色泽浅淡,早已没了初回京时见到的精气神儿了。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凝聚了许些疲惫浑浊的沧桑,却仍不失沉静和睿智,叫人愈发敬仰。
老将军瞥了眼那侍候在一旁的女子,心中不知如何惋惜哀叹,只立即入了内,将自己的孙儿拦在了门外。
大寒见状,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向秦典墨礼貌地垂首致歉。他也是精明之人,当即冲着营帐行了一礼,稍稍往外走了些,留给楚恒和秦典墨独自谈话的空间。
晚风吹动林木,沙沙作响。
“老臣……”
“外祖不必客气,”楚恒抢道,“稍坐。”
珈兰盈盈上前行礼,接过了老将军手中攥着的那一封信,和一柄素未谋面的陈旧长剑。这柄剑宽实厚重,剑鞘上还有数处锈斑和灰尘积聚,瞧着并非近两年楚国新制的军备。
而是,数年前,或者十数年前,更早的产物。
“外祖漏夜前来,不知是有何要紧之事?”楚恒的目光幽幽落在了珈兰手中的信件上,故意问了一嘴。
信封不曾落款,但其所用的纸张比起楚国的用度,则更为暗黄粗糙。珈兰将手中的两份物件交到楚恒手里,还未等他细看,秦苍便已是等不及开口。
“梁国听闻老臣在军中,唤了二三个使臣过来送了这封信,还有这一柄剑。”秦苍随意捡了把椅子坐下,双手逐渐攥紧,牙关紧咬,“那是……犬子的佩剑。”
珈兰一怔,试探性地微微抬眸瞧了楚恒一眼,眼中透露出不安的神色。楚恒似察觉了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交换了目光,轻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
梁人当真接了楚恒寄去的匿名信,要借秦氏的这桩旧事扰乱秦苍心神,从而在战场上一击制敌,攻破楚国边防。
这也就意味着,梁国藏了多年的狐狸尾巴,到了还是藏不住了。
更是意味着,林后的阴谋,逐渐浮出了水面。
“外祖竟还识得舅父的剑。”不经意的语句,却有阴鸷和森冷的肃杀之意攀上少年的眼底,“原来……是被人捡了去。”
“三公子,”秦苍坐直了脊背,郑重道,“老臣此行,是为……”
“霜降。”
他极少唤珈兰二十四使中的名讳,除非,是不可免的要事。
珈兰闻言,利落地行至他案前,如叩拜神佛般虔诚落跪。
“有一桩事,”楚恒眼瞳一黯,失去了魂灵般潜入夜色之中,倒映出最后一丝了无生气的烛火,“我一直想让霜降同外祖通个气儿。”
“何事?”
楚恒独自坐在桌案后阴影汇聚的角落里,面部隐藏在昏暗的灯光和长影之中。只能依稀看到他的面部轮廓,犹如一幅未完成的水墨丹青,充满了神秘和不可知。
“你,如实相告便是。”
“诺。”
……
夜晚的森林静谧而深邃,林木形态各异,在溪水的那一头汇聚成好似无尽的晦暗阴影。天幕间的清空朗星,照亮了远处重重树影的迷离,世间突然寂静。
秦典墨的瞳孔颤了颤,目光涣散地仰头望着那一轮月,脑中彻底没了方向。他本是为自己徒然浓烈的爱意消沉,却不想回到大营时,见到外祖捧着那一柄剑,双手颤抖,难以自持。
少年心乱如麻,长长叹了一口气。
余光中,从大帐的门帘后缓缓走出一抹窈窕身影,长发如瀑,面容如月,背后的两柄长剑嗡鸣轻啼。目光交汇的瞬间,二人皆是怔住了,徒留满地的月下余辉,覆水难收。
秦典墨赶路匆忙,想来也是刚到营中不久,还未来得及休整便匆匆跟了秦苍来此。数日未见,他的面容似有清减,眼下乌青,眸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只通身的气质愈发沉稳从容。
丰神俊朗的少年将军,竟在瞧见她时哑了声,思念泉涌。
是了。
本就是药石无医的苦疾,如何能奢求这短短数日,便康健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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