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罢,换身衣服,我替你擦干了发,免得着凉。”楚恒忽而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向面前的少女伸出了手。
他想起岁寒时的柑橘、西南的红枫,还有送别吕世怀后,下意识接住那几两碎银的摇晃船景。
那只手清癯干瘦,犹如青铜铸成,仿佛还带着锋棱。苍白的腕骨露出一截,延伸的青筋微微凸起,修长的指骨没有半分瑕疵。少女鬼使神差地回握住,无措地仰首望向神色晦暗的少年,心甘情愿地被他的温柔诱捕。
……
夜,天穹宁静得似一潭死水。
马蹄轻踏,卷起一层又一层浅而薄的沙雾,径直钻入林间小径,绕过倒马关外的深林,步入梁国地界。
他们是秦家军最主心骨的老将,打马自玉京而来,又随着秦苍夜潜入梁。除了被秦苍强摁下的徐将军,其余几个,说什么也不肯再留。
因先时倒马关一役,关内已是一片废墟,梁人在此处的防守兵力亦有所松懈。秦苍一行人方入境,便打晕了一队巡逻的士兵,拖进林子里扒下了他们的甲胄和披风,罩在自己身上,才重新捡了战马往深处行去。
梁军驻扎之地离倒马关不远,不过一盏茶时间,便远远瞧见了篝火的橙黄光亮。众人寻了个安全隐蔽的小林,将马匹先行牵入其中安置,整理了衣装,向梁军大营而去。
“呔,什么埋汰衣服!”其中一个老将扯了扯不算合身的胸甲,紧皱了眉,暗骂了一句。
“行了行了!就这一会儿了!”
“哎……”秦苍轻叹了口气,垂眸不悦地瞥了眼那身敌军的战甲。见已离梁军军营不远,他抬手示意噤声,指挥了众人模仿巡逻的队形,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
天阴沉沉地压了下来,篝火微弱的光只能照亮周遭一小圈儿的草木,竹制塔楼上的护卫依旧瞧不清每一名兵士的面容,只能以衣装作判。
带着浓重汗臭味的甲胄,瞒天过海到是十分顺手。为免被人发现,秦苍领着众人寻了一处空置的帐篷歇整,拔出佩剑,以剑尖在地面划了几笔,赫然是方才记下的梁军大营布局图。
扎营之处的土层较为干燥松软,更接近沙土的质地,剑尖挑过时并不费力。秦苍将整座梁军大营的前片画了个大概,旋即长剑一收,咣当一声入了鞘。
门旁放风的一人紧盯着帘缝外的光景,见无人靠近,才打了个手势示意安全。
“这里,到这里,”秦苍粗糙的大手一指,众人便围作一团,低声道,“我们从大帐的右后方进入,这里挨着粮草营,遮蔽物较多。”
“从将军令。”众人低声应道,当即便四面八方地抬起脚来,欲将地图踩乱。
数只脚顿时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眼花缭乱地踩飞了不少沙尘,直晃得呛人。秦苍刚别过脸去,就听人群中痛呼两声——
“哎哟!”
“嘶!”
先是一声甲胄相撞,成片的踩踏声忽而停了,接着是某人狠狠回踩的一脚。
“老范!”
“老方!”
针尖对麦芒。
“下脚真狠呐你!”
“明知我不是故意的,你还踩回来作甚!”老范将军当即向着秦苍作揖,控诉道,“将军瞧瞧老方!这岂不是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之典范!”
秦苍被他们这一闹,一直纠在心头的疑云似消减了几分,不满地瞪了他们一眼,反是轻松了不少。
“多大的人了!得亏都是自家兄弟,要是给那帮小的看见了,我瞅着你俩才是为老不尊之典范!”秦苍骂了一句,冷哼一声,“收拾好自个儿东西!别落了什么线索在这儿!”
老范闻言,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诺,瞥了眼一旁一样窝囊的老方。二人视线相撞,跟小孩儿赌气似的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检查起自个儿的随身物品来。
众人离开营帐时,外头清空朗星,四下寂静一片,唯偶尔能听见几句震天的酣声和梦呓。借着林立的营帐遮掩,众人成功穿过了篝火旁最为危险的一段路,半盏茶时间不到便缩在了粮草营的柴火堆后头。
粮草乃一军命脉,秦苍双眼微眯,计上心来。
他压低了身子,四下张望了一番,见巡逻队刚过,这才回身对着老范开口。
“火折子呢?”
秦苍说着,做了个拔开塞子,丢进远处干草堆里头的动作。
范将军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囊中取出一枚随身的火折子,瞧准了方向,奋力一抛——
起初火苗的势头极小,压抑在干枯稻草之下,只轻微冲撞着草堆罢了。不出片刻,火苗便化身为吞天噬地的巨蛇,扫过之地便是一片光明余烬。
炽热的火焰跳跃在黑夜中,犹如一团狂野的红色怪兽,威胁着所有生命。
“走水了!走水了!”
粮草营有人关注到火势,当即喊了起来,咚咚地敲响了警锣。可惜今夜风助人势,零星的火花飘到了另一处草堆,烈火纵横,几近疯狂地蚕食着一切。
夜暗方显万颗星。
果然这火焰的美妙,要等到深夜,才最为绚丽夺目。
秦苍见时机正好,示意众人撩起了帘帐一角,撑起处容一人通过的口子,俯身钻了进去。主帐多是平日议事之用,故而眼下漆黑一片,并无声响。待到粮草营火光渐大,介时秦苍早已埋伏在内,陆续前来的将领便可一一拿下,斩获奇功。
可他不曾注意到的是,这一路来的太过顺利。
营帐的厚布一松,铺天盖地的黑暗便笼罩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众人相互扶着前一人的剑鞘,沿着营帐的边沿摩挲着往正门去,可刚行出几步路,秦苍却怔在了原地。
耳畔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扰乱了他的五感和心神。当他静下心来在黑暗中寻找路途时,才闻见大帐中隐隐有浅淡的酒水肉糜香气,幽幽地钻入口鼻之间。
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哐哐砸过地面,一桶又一桶清水泼溅,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沉重,伴随着细微的山谷回音。这些粮草营的士兵看似杂乱的脚步,却是有条不紊地取了水来,烧灼之味淡去,肉糜之香更浓,众将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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